◎莊芳華 圖◎曹清怡
2011年，中華民國所謂100年的10月6日，「雙十盛典」前夕，有六、七百位農民，分乘十多部遊覽車，從中台灣濁水溪北岸、彰化平原南邊的農鄉出發，要去台北大都城「告官」，我是其中之一。
究竟什麼事情，激發了這些平日生活素樸、言行安分的種田人，產生這樣憤怒高亢的情緒呢？
數月前，鄉民無意中發現，彰化溪州小農鄉的莿仔埤圳旁邊，悄悄開來了一組工程機具和人員，龐大怪手對著圳堤「匡、匡、匡」就開挖起來，引來過路人疑惑，這是在動什麼工程啊？
詢問下，村民才得知彰化農田水利會（簡稱彰水會），將在莿仔埤圳源頭挖開圳堤，埋下長達二十四公里管線，引農業灌溉水賣給中科四期工業用。警覺的農民，快速把訊息傳發出去，引來更多農民聚集抗議，還有媒體記者得知消息，趕來採訪，工程車和工程人員「見狀」，趕緊停工撤退，圳堤留下一處窟窿。
接著，擔憂與憤怒的聲息蔓延整個農鄉，在農民口中傳來傳去，聽說沒有任何監督機構，沒有任何環評程序，工程就已經被發包出去，大型涵管都運到工地來，開始要動工了。原本就缺水的農鄉，灌溉水被賣掉，怎麼辦？種作是農民的本分，是安身立命的根基，沒有水，還能有生命嗎，怎麼辦？怎麼辦？
倉皇無助的農民，自動匯聚了「反中科搶水」的集體意識，組成自救會組織，幾位讀過一點書，會寫文字的農村青年，替農民向政府單位提出書面訴狀。從農委會、國科會、中科局、水利署、環保署、到行政院，書面函文來來去去，責任歸屬推來拖去，非建不可的道理「落落長」，回函內容不外乎告訴農民們：你們放心，水很夠，政府很照顧農業，農業用水一定夠。撥「少少」農用水給工業用，所有士、農、工、商界都大大受惠。
年輕人把回函念給老農聽，老農聽完譙了一聲「幹！現在就缺水了，以後教我們怎麼放心？」與其等待政府「善意」回應，乾脆放下農事，到台北與官府面對面喬個清楚。於是台北街頭有了這一場「小小的」六、七百位農民聚集的抗爭活動。
官僚作風的笑而不答
十五部遊覽車在國道中壢休息站會合，總領隊特別叮嚀：「一定要去尿尿，非尿不可。」因為對於耳朵不夠聰、眼力不夠明、步履不夠捷的鄉下長者，身陷台北，一場首都街頭的護水戰爭，此去連尿尿都困難啊。
遊覽車進入中正區、台灣最高官府集中地。好大好寬的自由廣場、好雄壯威武的中正牌樓，從立法院、監察院、到行政院周邊，也許還延續到總統府前大廣場，一路都布滿了一手持棍棒、一手執盾牌的鎮暴警察。下了遊覽車，農夫、農婦們的隊伍，由兩株蔗尾綁著「守護水圳」布條的甘蔗植栽做引導，一路走到行政院門口。這兩株甘蔗，是前一天從水源頭某戶農家的甘蔗田裡挑出來，長得最英挺、最高聳的植株，成為當日的「護水大旗」。步履蹣跚、離離落落的人群，隨著甘蔗旗，從鎮暴部隊的面前通過。
年輕警察，隊形齊整、制服筆挺，個個都是帥帥的台灣子弟。眼前穿行而過的農夫、農婦，說不定有哪一位還是某些年輕員警，來自故鄉的阿嬸、阿伯、同鄉、或親人呢。但是當台灣子弟成為龐大國家機器中一顆卒子時，面對這些也許是鄉親長輩的抗爭人潮，他們面無表情，不敢流露任何情緒或思維。鄉下人看見如此大陣仗，忍不住「哇！」出聲。
站在鐵門深鎖、警隊隔離的行政院門前，幾位律師、教授、作家，手執簡易麥克風，輪番道出他們挺身支持農民的道理，接著換真正的農民說話了，「反中科搶水自救會」會長謝寶元才開口，天空中忽然連續發出「啪答、啪答……」巨大聲響，壓過細微的控訴聲，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天空突如其來的聲音吸引，抬頭望著整列直升機群旋轉巨大風扇，從松山方向，列隊往總統府前通過，接著來了一群體形龐大的運輸機群，過一會兒，巨大的轟隆聲引導出呼嘯而過的戰鬥機群，最後聽說是名叫雷虎小組的戰鬥機，七架一組排成人字形的分列式，機尾拖出長長的紅、藍、白三色煙霧，畫過天空。整個突如其來的場景，吸引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排場」的鄉下農民。這是10月，官府熱烈慶祝「百年大典」的事前彩排，農民抬著頭楞楞地看，等機隊巨響飛遠之後，才得以回到抗爭現場，繼續控訴。
接著自救會會長向行政院遞交「陳情書」，有七八個員警，保護著一位長相斯文，穿著漂?的官員出面接受，他自稱是行政院第六組組長，組長以非常有禮貌的態度從農民手中接下陳情書，並且用非常文雅的語氣告訴農民說：「政府絕對和農民站在一起，農民用水需求，行政院一定最優先考慮。」這時，群眾中「爆」出一聲質疑：「你說農用水優先，但搶水、賣水工程都在動工了，怎麼辦？」
這一位態度誠懇、溫文儒雅的組長，像所有遇到問題，都保持「笑而不答」的官僚一樣，聽見現場喊出質疑聲，沒有任何回應，快步擠進成群警衛的守護當中，由員警護駕倉皇逃離現場，回到戒備森嚴的行政院內，留下一堆錯愕的農民，心想：「啥？就這樣？就這樣？」停下農事、花了車錢、千里迢迢來到台北都城，就只換得一個官僚的「笑而不答」？
捍衛大地永續的循環
接著，「台灣農村陣線」的青年志工，為了突顯政府單位一方面推卸責任、一面又放任工程繼續執行的荒謬作為，演了一場行動劇，他們把一顆漆有「中科四期、搶水工程」的大球丟出來，在「環保鼠」、「國苛會」、「水厲署」、「髒水會」、「農痿會」之間，推來推去，點出一場搶水、賣水、毀堤、滅圳的大工程，竟然像孤兒一樣，沒有任何單位必須負管理責任。最後大伙兒決定把「球」丟進行政院內，由行政院去裁奪。
投球活動開始了，奇怪，中正分局的員警為什麼事前就知道，這些老農來台北要來丟球？竟然事先就架起了一座和足球門一樣大小的活動網罩來攔截。老農丟球時，多位員警合力把攔截門高高舉起，球丟往哪裡，活動球門也像靈活的守門員一樣，快速移往那裡攔截，一顆大球在人群中推來推去、一個「大球門」在行政院前方擋來擋去，絕不讓你進球。這場球賽延續一、兩分鐘，行政院圍牆被員警封得水洩不通，「老農組」始終沒辦法「進球得分」，最後大球被警察接到，立刻把它藏到鎮暴部隊背後的盾牌內。沒有球，一場「黑色遊戲」只好結束了。
一場得不到任何具體回應的街頭抗爭，不了了之結束了。幾位老農，想到這一陣子以來抗爭的辛苦、想到種作人的委屈，就開罵起來。他不知道究竟該罵誰，沒有明確的受詞，只有一連串幹譙經文，斷斷續續串在一起，忿忿語氣、動感十足，暫時抒發了激昂的情緒。
「好了、好了，別罵了。」領隊說：「趕快上車，要回程了。」眾人激動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後，開始急著要上車、急著要趕快回程，農夫著急的叫司機開快一點，趕到中壢休息站，在台北街頭忍了一早上的尿，要趕快抒解、抒解了。
勞了師，動了眾，階段性街頭運動暫歇，大家都好累好累啊。這麼辛苦，老農們多麼期待，好心的記者先生、小姐能夠幫幫忙，在媒體上幫他們發出一點聲音，引起社會一點關注，但是運動當天，世界知名「科技英雄」賈伯斯，英年早逝的訊息，像洪水漫過原野一樣，侵吞了全世界的媒體版面。接著中華民國「百年慶典」風風光光上場，活動花絮鋪滿媒體空間，而以食為本、以水為源的農民，雖然努力怒吼了，聲音卻瘖啞低沉。什麼叫做「人微言輕」？老農們深刻體會到了。近千農民努力怒吼，卻占不上新聞版面，進不了掌權官的天聽啊。
老農夫對於「雲端」英雄所開創出來的虛擬價值，真的不懂、無法體會，只是懊惱，當糧食、與生存緊密相扣的水，遭到這樣無理搶奪時，誰來關心呢？
地面水層，是孕育生命的基本元素。農民引水灌溉農地，生產糧食之後，水又回歸大地，滋養地下水層。農業用水是大地永續的循環，而這些好水卻將被封閉管線送到工業園區，污染之後成為廢水排入海洋。
彰化平原水層的流失，歲歲年年、分分秒秒都在進行當中，根據2010年的統計，平原上就有一百三十八點九平方公里的土地持續在下陷當中，最大下陷速度每年六點四公分，沿海地帶更嚴重，達到八公分。這樣關乎生界未來的危機，卻不是社會的關懷熱潮。
多少繽紛喧騰的事件日日在發生，莿仔埤圳沿岸農民來到台北街頭抗爭，在眾多社會事件當中，顯得微不足道，但是奪水事件，是世紀的大事啊！呼喚社會良知，繼續呼喚社會良知，共同站在永續水土的這一方。 ●
出處:自由時報電子報/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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