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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孟穎
「被冤枉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機率可能很低,但是一旦有人發生這樣的事情,是不是我們要去思考,這制度、我們生活的社會出了什麼問題?你自己可能不會是,但你有小孩、有你愛的人……」
不是親人、不是朋友也不是律師,卻能再三去看守所探視一個死刑犯長達7年之久,甚至這樣的人有高達數百人,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堪稱台灣「最知名冤案死囚」的邱和順案志工團。談起為什麼特別關心邱和順案,志工團資深成員之一、國文老師侯紀瑄說,雖然她從20歲起就知道有冤案的存在、但距離生活很遠,直到有天得知學生時代轟動社會的知名刑案「陸正案」原來是個冤案、甚至被認為「犯罪集團」的一群人年紀有些跟她差不多,她動搖了。
「當時全台灣沒有人不知道陸正案,太有名了,但我們都不知道結果,破案後我們就不會再關心了,已經抓到『壞人』就好啦、我們就安全了、就不會掛記這事──後來實在無法想像,整個台灣都參與過的事,原來是個騙局……」侯紀瑄嘆。
邱和順案志工團成員全由一般民眾組成、來自各行各業、不見得有法律背景,共通的卻是一起接力寫信、一起去探視失去自由32年的邱和順,為什麼願意一直掛念一個理應與自己素昧平生的冤案死刑犯,侯紀瑄的想法,或許就是想傳達給受冤之人的心意之一:「就算世界會遺棄你,我不會。」
「我們對『壞人』有明確的形象,但現在沒有了」經歷轟動台灣陸正案 時隔26年才知是天大「騙局」
1987年冬天,台灣接連發生女保險員柯洪玉蘭遭強盜分屍案、新竹學童陸正遭綁票勒贖案,柯洪玉蘭的遺體被切掉頭與四肢棄置苗栗射流溝、陸正則是一去不回。1988年警方高調宣佈「破案」,直指「犯罪集團」首腦就是地方混混邱和順,登時全台灣似乎可以歡欣慶祝、安心過活了,那時的侯紀瑄還在讀書、對新聞只是匆匆一瞥,許多跟她一樣的台灣人當時可能都沒想過,後來「邱和順」之名會成為冤案的代表,甚至讓不同世代的台灣人投入、接力救援。
不在場證明、所謂「歹徒」勒贖電話錄音130字經聲紋鑑定僅19字被認定「相似」、指紋比對不符、死者屍體找不到、破案警察甚至因為有刑求事實被定罪、證物遺失,邱和順在這般情況下於1989年開始一路被判死刑到2011年定讞,從28歲被關成如今的60歲老人。
雖然本案諸多疑點已被討論到可以無限複製貼上,2020年4月份民間團體向總統府請求特赦邱和順卻仍被「已讀不回」至今,後來的這個夏天,非常年輕的大學生李立丞也加入志工團行列,11月份訪談時與號稱「元老級」、從2013年開始探視邱和順的志工侯紀瑄初次見面了。
侯紀瑄在20歲打辯論時初次得知原來台灣有「冤案」存在,後來她打算以冤案為題創作小說、蒐集資料,2011年在報紙上看到江國慶案,她震驚了:「我要寫的小說居然是社會新聞!新聞永遠比小說快一步,我覺得小說一點都不精采,社會新聞竟然超越小說、超越作家的故事,這過程讓我覺得好可怕……」
2013年侯紀瑄到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司改會)找資料,又得知邱和順案,知道讀書時轟動全台灣陸正案的所謂「主謀」竟是邱和順、而判決是那樣充滿瑕疵,她更震撼了,原來過去全台灣都經歷過的大案是個騙局。
「1987年,只要讀小學的,父母都會很擔心……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可能成為被綁架的對象,都沒想過自己會成為被冤的對象,因為你覺得警察是『好人』、你不願想像你是冤案的受害者──我們對『壞人』有明確的形象,但現在沒有了。」就這樣,侯紀瑄投身志工團行列,開始至少1年1次探視、寫信給邱和順兩次的探監生活。
相較於侯紀瑄,目前還在讀法律系、20出頭的大學生李立丞是因為到司改會實習才知道邱和順案的。李立丞一直知道有冤案發生,但好像距離很遠,會想更深入認識邱和順案是因為司改會接下來要辦展覽、要蒐集資料。
李立丞的興趣是社會倡議,把難懂的知識轉換成大眾看得懂的內容,因此碰上邱和順案,他也是單純地思考如何蒐集資料、如何呈現成大眾也看得懂的內容,單純把這當成一個「倡議」。但第一次到監所探視邱和順、見到真實的邱和順在眼前以後,李立丞對冤案的感覺更多一點了──第一次與夥伴跟邱和順見面,就有人哭了出來。
初次見面唱歌給邱和順聽、現場卻沉默尷尬5秒 志工頓悟邱和順失去的32年痛哭:他應該已經很久很久沒人這樣對他唱歌了…
問起第一次跟邱和順見面是何時,侯紀瑄說是2013年4月18日,接見室的氛圍如同她想像,陰暗、骯髒、不見光明,所有的燈只亮一盞、通話的話筒甚至看起來從來沒擦過,她在心裡碎唸:「我想拜託你們,能不能對家屬好一點?一般人不會去會面,會去看都是親近的人啊!」
侯紀瑄知道當時邱和順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但對他印象仍是講話「中氣十足」。當然,只能隔著鐵窗跟話筒探視一個人難免有誤解,侯紀瑄記得邱和順的聲音很像唐老鴨,從話筒傳出的聲音扁扁的、像小孩子的聲音又帶點沙啞,這不合理的聲音讓她困惑:「我們看守所設備真老舊,怎麼把一個人聲音變這樣?」沒想到2016年邱和順住院、侯紀瑄去醫院探視他兩次,那時才發現,原來邱和順的聲音真的是這樣。
2020年暑假侯紀瑄又與司改會主任再去看一次邱和順,那時接見室已變得通風明亮、亮得她嚇一跳,而這暑假同樣來到接見室的,還有大學生李立丞。在此之前,李立丞知道很多人都去看過邱和順,知道他會表演唱歌、熱情招呼每個人,很多人可能把邱和順視為一個「象徵」、一個被冤枉的人,但李立丞看到的就是個「阿公」。聽完邱和順唱歌,李立丞當下也沒太多情緒,只是很清楚地知道:這阿公身體不好。
「他一開始走進來,會扶著椅子一邊走進來一邊坐下、再拍拍自己胸口,他拿話筒會唱歌、會鼓勵我們,但講話前會『啊──』呼吸有點困難的樣子……我會想他可能很累了,想說不要讓他講太多話,讓我們講話好了。」李立丞說。
這時李立丞看見接見室背後有個窗戶、穿透鐵窗打下天光在邱和順的臉上,他突然有個想法,跟邱和順提議:「我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邱和順當下答應,幾個年輕人就在監所有監聽的狀況下開始唱起滅火器的《晚安台灣》、李立丞一邊唱一邊看著邱和順映照鐵窗小小亮光的臉。唱完以後理應是溫馨感人的場合,沒想到氣氛當場凝結5秒、沒人說話,過那5秒邱和順才突然拍手:「好聽喔!」
那尷尬的5秒鐘,讓李立丞與夥伴3人離開監所一走半小時都沒說半句話、只是默默走默默低頭,走一陣才有夥伴開口問:「剛剛為什麼會安靜5秒?」討論討論著另個夥伴竟然就突然哭出來了,他說:「阿順他應該已經很久很久沒人這樣對他唱歌,他可能一直以來都很習慣跟大家的相處模式,他習慣去唱歌,但可能從沒想過會有人唱歌給他聽……」
32年的牢獄生活會讓人錯過什麼,李立丞在籌備展覽時想過,這32年可能錯過電視劇《麻辣鮮師》熱播、可能錯過101籌備又蓋好的過程、可能BB call變成手機又變成智慧型手機,「我們很難想像,如果一個人被關32年,他都沒做過這些事,他是怎樣的無力,卻還堅持要活下去呢?」而當李立丞問起邱和順「在裡面都在想什麼」時,一問出口就後悔了:是要他想什麼?在裡面可以想什麼?對於這題邱和順也只是淡淡回:「在裡面什麼都沒辦法想,想了會瘋掉。」
「他叫我們要好好努力,年輕人要創造奇蹟」60歲老人的道別: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即便看守所的接見室從2013年到2020年終於變明亮了,改變不了的是監禁的本質、絕望的日復一日。侯紀瑄說,她對邱和順案最無法接受的就是「不在場證明」這點,這是非常顯而易見的證據、邱和順租車簽約時間跟陸正被綁架是同時間,「這麼明確的不在場證明都不接受,那還有什麼可以說服的呢?」事實是法院始終不接受這樣的證據、堅持認定那是補簽的,邱和順始終無法在司法上平反,從侯紀瑄初次見到他的2013年到2020年,變得一天比一天消沉。
「2013年他不是這樣,每次你去看他以後他都會寫個信來,問說你下次什麼時候來看我,但2019年我收到他最後一次信,他告訴我說他身體越來越不好、他無法再這樣回信給我了……」雖然侯紀瑄一直知道邱和順身體不好、身體不好的同時鬥志還很強,但越到後來,邱和順的反應就越消極厭世。
「這幾次他開始有傳達『無法活著離開監所』的感覺,他甚至說他在北所裡絕食,後來是因為司改會勸他說那時在選舉、國家現在有重大事情、先不要拿自己生命賭,他才改變情況──他以前不是這樣,他以前是那種『我就給你鬥到底的人』。」侯紀瑄嘆。2016年台灣經歷政黨輪替、「司改國是會議」啟動,司改會也曾拿這事安慰過邱和順,說可能有機會,侯紀瑄對此其實沒有很樂觀,但認識的人勸她:「就算是安慰也好、就算拿出來騙他的也好,人只要有希望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即便這麼便宜的咖啡,也是挺好喝的啊!」侯紀瑄轉了轉手上的超商咖啡,這一點一滴或許都是所謂的「希望」。只是侯紀瑄也知道,邱和順2016等不到、2018、2019、2020都等不到,他不想等了,加上過了60歲身體快速惡化,實在很累了:「我想人就是需要這些力量,但你能唬一個人多久呢?我想,今年蔡英文沒有要特赦,是個致命一擊。」
侯紀瑄還記得有次邱和順說一天要吃幾十顆藥,她聽了差點昏倒。李立丞雖未見證邱和順的變化,但他也記得,那天離別前邱和順留下的話:「那天去,他說活不久了,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出來、要待也待不久,他叫我們要好好努力,年輕人要創造奇蹟。」
問起對邱和順案最不能接受的是什麼,李立丞與侯紀瑄竟一致回答,是被誤解、被冤枉。李立丞知道邱和順曾是討債集團人物,但:「真的有做過討債,不代表我會殺人吧?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在警方公佈他們偵破這案件以後,每個記者都拿麥克風問他:你為什麼要殺人?你怎麼殺人?我沒做就是沒做,你們怎麼因為我過去做那些事情,就覺得我也可能做這些?」
侯紀瑄雖深知失去自由有多可怕,就像疫情有可能要隔離14天、她也無法想像那有多難受,但她理解邱和順最不能接受的,還是被冤枉:「邱和順撐32年,他不想再撐下去也很自然,誰有32年的毅力?他可能早就習慣沒自由了,但他要尊嚴──不要冤枉我,我沒做過這事。」
「真正一個安全的社會,不是要犯罪率多低、不是沒有人犯罪,真正安全的社會,是政府出了錯誤可以彌補…」
同樣被司法傷害的,也包括死者家屬。李立丞曾經試著問曾經被控涉入富商黃春樹命案、目前已平反死刑冤案的徐自強,有沒有跟黃春樹家屬談過?徐自強回:「怎麼可能對話?對他們來說,我就是兇手,他們怎麼可能跟兇手對話?」當下李立丞明白了,一個家庭被破壞、被剝奪,那失衡永遠都存在,那是永遠的痛,而陸正家也是的:「現在這時間點檢討誰、檢討媒體都沒用,司法給的『邱和順是綁架他兒子的兇手』這答案,對陸爸爸來說是30年活下來的動力,一個人要多大動力,才會堅持30年要一個人被判死刑、要執行?」
儘管如此,李立丞也深知,雙方都是被害者:「對我來說,這事就不是邱和順做的,我們現在做這些事可能對陸正爸是一種傷害,我們破壞他的信念……這案件沒有人是贏家,所有人都是被害者,到底國家贏了什麼、檢察官贏了什麼?所有人都是被害者,為什麼要互相攻擊?我們應該直指共同敵人,那是司法的缺陷,那是我們最大的惡,才是我們的共同敵人。」
當年邱和順與共同被告吳淑貞一跪,讓陸正父親陸晉德深信凶手就是邱和順至今,那年頭下跪是很重大的事,但採訪過吳淑貞的侯紀瑄,也知道背後無奈──吳淑貞是在一個父親會打母親的家暴環境長大的,她膝下沒有黃金、只有屈辱跟地心引力,為什麼不跪?跪了以後可以見到父母跟姐姐、可以不必繼續被刑求、後來也沒被捲進柯洪玉蘭案,不跪嗎?
在侯紀瑄看來,陸正案本來是一個受害者家庭,因為錯誤司法變成10多個受害者家庭,邱和順只是代表之一,有更多比他年輕的共同被告早早認罪、早早關出來、早早重新開啟人生,陸正父親則持續堅持邱和順必須被槍決、持續抱著困惑活下去:是為什麼殺了我兒子的人到現在還活著,而且那麼多人聲援他?你說案件凶手不是邱和順、不知道是誰,不然我孩子是死於天災?「這誰造成的?不就司法嗎?我覺得,唉,很難有解。」侯紀瑄忍不住嘆氣。
侯紀瑄與李立丞世代不同,共通的心願卻仍是希望社會持續關注邱和順冤案,被錯誤司法傷害的人太多了。一位律師曾與李立丞分享:「冤案不會消失,只會變形,司法再完整都會有冤案產生,就像人跟人相處就會有誤解、差異、不理解、貼標籤。」這點李立丞認同,他希望的,是社會要有修正錯誤的力量:
「對我來說,可怕的不是從網子掉下去的冤案,最可怕是日常生活冤案我們看不到的,堆疊起來會變形、變成很可怕的力量──我覺得社會要持續關注邱和順案、其他冤案,這是一種提醒,我們很可能用自己有限生命經驗去評斷一個跟我們完全不同的人,他在司法推到極致就會變成『冤案』……是我們要提醒自己,有人生命經驗跟我們不一樣,不要輕易去貼別人標籤。」
身為老師的侯紀瑄則盼望:「我希望我生活的社會、我生活的國家是個進步的地方,一個人不需要為了你沒做的事負責任,更何況去承受一個非常不合理的後果……如果你生在這樣的社會還可以活得心安,這也很難理解。」即便出了問題,她也盼望:「真正一個安全的社會,不是要犯罪率多低、不是沒有人犯罪,真正安全的社會,是政府出了錯誤可以彌補、可以改變的──我們永遠不要忘記,權力才是怪獸。」
「人的想像是有選擇性的 大家都想像美好的,你可能會想過你會成為一個大富翁、不會想到自己成為死刑冤案受害者,但他就是發生了。」侯紀瑄最後如此說。碰上冤案以前的任何人都很難想到自己會被捲入,冤案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而讓社會安全的解法不會是永遠遮住眼睛不去看,就如侯紀瑄與李立丞說的,正視錯誤、修正錯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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