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9日 星期四

有人教我公理和正義的答案

西區老二 2014/06/19

【專文】有人教我公理和正義的答案

有人教我公理和正義的答案
寫在污血勾勒的人形上,潦草而曲折
一隻血印脫落於問號底端,我拿放大鏡靠近
觸摸到他略帶油墨氣味的溫度
溫度中有些泛黃,約莫二十年左右的距離
還沒有老到可以當成厭世自殺的那種……幻覺、或者說記憶
祇存在於報端一角,無法滿意但易於相信的解釋
彼時,阿公台日語夾雜讀過,我危坐肅聽唯恐錯失平上去入
如他的時代──框線逐一為規格化的生命打上句點
或增刪或驚歎,每一塊墓塚各自的標題俱已黃花:
「男性、卅一歲、數學系教授、死因不明、疑似畏罪自殺…」
黃花墜入圓睜的童稚,我由是驚懼於成長的高度
足以縱身一躍便成為文明之階梯。
有人教我公理和正義的答案,二十年拾級而上
命案現場旁圖書館內,一列列齊整的泛黃如窗外人形
我順其昂揚依舊的目光翻閱、辨識
牆角一張二十年前的地圖﹝擱淺於數位化的腳步中﹞
長安和日頭哪個遠?他們都說:「海最遠。」
有人一輩子也到不了,那個被海洋凝視的自己
祇知道不在家的爸爸都去捕魚了,有的則被魚捕去
留給他們二十年後再花二十年也補不好的網
路,沒車可塞卻也塞不下寬容和理解
最後連希望跟他也塞不進去
有人教我公理和正義的答案,教我從歷史回到現實
回到顯微鏡前,研究如何去過濾、稀釋
佈滿符號和咒語的DNA,如何以手術刀解剖早熟脆弱
如梨的基因,如何debug他的品種,compile他的意識
形態,update他的階級,鄉愁這時候千萬不能當機
千萬也不能輸入任何有關口音的指令,尤其是有關族裔的夢
遺忘了最好,一次麻醉就足夠要了他的命
教我公理和正義的,永遠年輕的數學家
曾否也在窗前統計生命的意義、演算理想的線性
不厭其煩地以股勾定理與微積公式搜尋母語的消息
加以熟背,以為這樣就能不在童年裡缺席
但我翻遍語言學也找不到他的位子
既然他飽讀古文,英語會話流利,五歲背九九乘法
也許該嚐嚐文字學,挑出所有黏牙或燙舌的辭彙
學會在必須吶喊與緘默的向量上,頂住載沈載浮的喉結
有人、多少人在乎他是什麼人…教我公理和正義的
答案,不斷地出走,在二十九年前他卅一歲那年
所有出走的意義都傾斜著回來,包括死亡
是出走還是抵達?是成就一篇墓誌還是一首詩重要?
二十九年,他死成了一項定律──不傾斜你就得直挺挺的顛倒
多數人的選擇一直遺傳到現在
並訓練出一批素質整齊的幽靈
他們擠在他曾隱居寄寓的一格格牢窗,眼睜睜看聲調越獄了
沒……有人
教我公理和正義的答案
寫在淨空的謀殺現場,以適應副熱帶季風型國情的溼暖筆跡
以鮮紅色的邏輯,數學家對於真理永恆的歎息(註1)
 
我已近二十年沒有聽過阿公的聲音。但記憶中依然鮮明,那台日語夾雜著讀報的口音和語氣。第一次聽到陳文成名字的印象,Dan Bun-Shing三個字,便伴隨著那樣漸漸被時代遺忘的腔調,在年幼懵懂中無意識地保留了下來。然而我已經不記得,這個名字是如何在我的認知裏沈默了十餘載後,重新被賦予詮釋性的意義;隱約是在一次抱著工數課本走過昔日研圖的時候,漫無頭緒地想起不知是誰告訴過我,有人,一位素昧平生的學長,不是以他的學術成就,而是以政治謀殺﹝疑似?請用證據說服我!如果這不叫政治謀殺,什麼才是政治謀殺呢?﹞的姿態回到台大校園裏,就在我日日行經的足跡旁,偶爾為期末考挑燈夜戰的窗外,像一個永遠無解的宿題,嘲笑著我們汲汲追求卻不堪一擊的知識和真理,而他們卻告訴我,不要多想就沒事了?
我能不多想嗎?那個年紀總是有著太多的謎。好像很多事情都還來不及多看一眼,這個原本的世界就要崩解。我們就和那個時代一樣,頭也不回地朝著某個難以辨認存在與否的目標,讓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拋下那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叛逃。但我沒有成功地放過自己,在未來的街頭,有一天竟會無預警的不斷重回相仿的時空之下,被集體放逐的記憶殘酷地提醒,阿公的音調從泛黃舊報的一角活了過來,黑白照片轉為反諷的色彩重新刊登,水柱再度噴出,警棍再度落下,國家戴了面具的系統性暴力再度襲捲而來……我們才如夢初醒,驚駭地面對陳文成、二二八、林宅血案並未真正走入歷史的事實。陳文成暴屍台大,與林宅血案發生在1980年2月28日,這兩個過於戲劇化的「巧合」致使受創甚深的不祇是被害者及其家屬,而是遺傳著創傷壓力反應基因,徹底被恐懼、無助、選擇性失憶所支配所動輒撕裂的「傷痕之島」。
透明、流動、虛無的血緣,「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帶著一份與生俱來的鄉愁」,我總是這樣誤讀楊牧的詩句。「母親沒看過的地方才是我們的故鄉」,我為這樣的詩句感到心痛,然而更痛的是我突然明白,原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並非回不去的故鄉,而是你和我就活在故鄉的土地上,卻始終看不清楚她的樣子。是什麼樣的鄉愁讓我們背轉過身,不許喊痛,害怕撫觸傷痕,連揭露傷口的存在都是一種羞恥?我們有夠多的理由沈默,因為我們不比受害者擁有更多豁免的自由,因為我們和受害者一樣在為不是自己所犯的錯付出代價,因為我們的幸與不幸來自於隱忍和施捨,因為我們就是受害者。
2011年7月1日,我就任台大研究生協會會長的第一天,很幸運地得到學生會與研協夥伴們,以及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的全力支持相助,得以履行我在2010年台大文學獎的得獎感言,在陳文成「殉國」整整三十年後,歷史上第一次在台大校園舉辦晚會弔念這位學長,並擬宣布將於校務會議提案爭取設立陳文成紀念碑。我們在活動兩星期前,已將企畫案送交學務處並通過層層簽核同意舉辦;然而直到6月30日晚會前一天,我突然接到課外組緊急通知,表示學務長無法同意晚會及象徵性立碑儀式的進行,理由包括噪音、妨礙環境、場地管理問題等種種僅為集會准駁裁量濫用的常見藉口,推拖尚須得到總務處、活動廣場旁的圖資系等審查點頭。對此,正當幹部們在社辦忙著製作紀念碑模型及準備器材等繁瑣雜務,我一面做好為違反「校意」負起責任的心理準備,一面仍像玩大地遊戲般穿梭在各處室及圖資等系之間,詳細說明各項內容細節以求活動完美進行,終於趕在五點下班前將集滿通關圖章的公文重新送回學務處,才爭取到合法舉辦權。
校方的態度也決定了我們隨即在下學期校務會議提案設立陳文成紀念碑(註2)一案的命運。當陳文成在校務會議上就有如周婉窈老師所說,生命在三十一歲那年被迫定義成一個「政治人物」,所謂的拒絕「政治進入校園」就成為不敢堅持以追尋真理為目的的學術尊嚴的庸懦,以及試圖逃避以面對歷史為責任的社會使命的卑怯;﹝反之真正的「政治進入校園」不正是如果台大就這麼接受與寬縱政治性的施暴而冷漠無感,讓政治謀殺的陰影永遠作為挾脅言論思想的默許嗎?﹞當作為校務會議代表的圖資系教授反對立碑的理由是該系女生很多會怕鬼﹝不僅進入尚且長久盤據校園,附身於人們自我監控噤聲的內心小警總之上的威權陰魂,不才是我們更應該戒懼的政治惡靈嗎?﹞而我發言表示同學應不致害怕傅斯年校長墓塚所在的傅園時,農經系官教授激烈抗議我不該將傅校長與陳文成相提並論,為什麼不呢?如果台大的教育失敗地讓我們對學術與歷史淪為權力所綁架的禁臠毫無異議,那麼我們或許可以勉強同意他們唯一的差別,竟是建立在身分與命運的殊途,而非民主與人權的同歸?
遺憾的是我們卻明白,不祇是六十五年前的傅校長、三十三年前的陳文成,在台大八十五載歲月裏還有無數權力槍口下的階下魂,仍在為這個埋冤之島不再沈默流血的那天不斷拼命。他們是神是鬼,取決於我們是否愧對自己的良知。我把這些瑣事寫下來,僅是紀錄泡沫般一點點努力過的痕跡。更重要的是,祇要我們還有抵抗國家暴力的道德勇氣、追求歷史真相的學術精神,以保護這個國家免於對自由自主的恐嚇,他們就能從歷史的黑牢得到釋放,我們就會知道台灣社會還有一個角落,是能夠盡情沐浴在機智的談話、熱情的思考、無畏的闊步的陽光之下。不管你是不是台大人,你都可以回到某一個未來,感受那些因為青春早逝而捐獻給人間的豐沛生命力,感受朝著孤獨的真理節節成長的低頭省思,感受肌膚上每一寸自由的吹動,然後信步走向不曾迷失的記憶,放一朵小花在繼續前進的路上。
註1:筆者於2010年台大文學獎新詩首獎,當年陳文成逝世二十九周年。
註2:那是2012年6月16日的校務會議。所幸至截稿前經過兩年的努力,今(2014)年6月14日校務會議終於通過「陳文成紀念廣場」命名案,唯命名程序尚待進一步制度化的確立。
「島國的旋律」 陳文成博士逝世33周年紀念音樂會
演出日期:2014年7月5日(星期六)晚上7:30
演出地點:公務人力發展中心卓越堂(憑票入場)
演出地址:台北市新生南路三段30號(新生南路與辛亥路口、龍安國小對面)
演     出:故鄉室內樂團
洽詢專線: 02-2363-3703 begin_of_the_skype_highlighting 02-2363-3703 FREE  end_of_the_skype_highlighting  陳文成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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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料來源: 民報 | 引用網址/留言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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