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著山東人豪邁的大嗓門,被視為「帶頭」的,遭受凌虐拷打,雙手被捆綁吊起只能靠雙腕捧著飯碗就食
【編按】1949年7月13日,當時澎湖駐防司令為了補充兵員,強徵流亡到澎湖的逾8千名山東煙台聯合中學學生當兵,聯合中學校長張敏之為保護學生就學權,被誣陷匪諜入獄,並引發連串軍事冤案,估計受害人數約有300人左右,是白色恐怖時代受害人數最多的單一事件。
作家王鼎鈞曾指出:「國民政府能在台灣立定腳跟,靠兩件大案殺開一條血路:一件是228事件懾伏了本省人,另一件是本件山東煙台聯合中學冤案懾伏了外省人。」是故,「713澎湖事件」又被稱為「外省人的228」。
但此案一直少為外人知,直到事件發生57年後,始獲平反。本文作者的父親是當時受害學生之一,人生被強烙下「反共抗俄」與「匪諜」兩個印記,一個是刻在手臂上的刺青、一個是被誣陷入獄刺在心底的污名,正是恐怖時代中最荒謬的證據。
民國38年,山河變色的山東,幾名中學校長向學生的雙親保證,帶著孩子一路往南進,「書,哪裡都能唸,並且未來只會更美好!」就這樣,父親王人榮與同樣未滿18歲的孩子,離了家,奔向自以為前程似錦的未來,踏上這趟路程的師生經南京輾轉到湖南,而後到了澎湖暫且落腳。
7月13日是個不平靜的日子
在澎湖近八千多名「山東煙台聯合中學」的學生正在上課,集結的廣播聲響起,當時39師師長韓鳳儀在澎湖司令官李振清的陪同下到來,韓鳳儀拉開了嗓子說:「歡迎各位同學來到重要的時刻,雖然是來讀書的,但國家多難,諸位如果從軍殺敵,比讀書更能報效國家。」台下頓時鴨雀無聲,韓接著說:「今天就是你們報國的日子,相信你們都以當兵為榮,現在就讓大家實現這個願望吧!」
學生大喊不從,台下秩序大亂、群起鼓噪、騷動,士兵對空鳴槍,現場驚慌聲四起。
聯合中學的總校長張敏之大感不對,這些孩子絕對不是來當「青年軍」的,背負著對家鄉的期待與責任,張敏之認為唯有到台灣去才能解決問題,然而,早已進不得、退不去,他與這群孩子被軟禁了。
槍桿下被迫要求從軍的孩子,雖然稱不上名門望族,但大多也有良好的家世,不僅沒吃過苦更是父母的心頭肉。有的人光著腳挑水、敲打石塊、挖戰壕、蓋碉堡,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這算是哪門子的軍事訓練,倒像是囚禁的勞務工作。
羅織罪名 施以酷刑凌虐
不從軍就羅織「匪碟」罪名,這中間,許多學生吃不消瘐死囹圄或是「被帶走」,孩子們的心中除了離家的不安外,面對眼前這一切更是一個個逐漸倒下。
明天,茫然未知;唯獨知道「家,是回不去了」!
這群學生不曾承認自己是「匪諜」,每天槍聲大作,一起流亡的學生,見一次少一次,排在父親前面的六個,陸陸續續在幾天內消失了,父親早年曾憶及,在禁錮之中,高舉著身上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中統局,調查局前身)的證件,單憑這張紙能做什麼?嚇唬誰啊?證件馬上被奪走撕了。
父親有著山東人豪邁的大嗓門,被視為「帶頭」的,遭受凌虐拷打,雙手被捆綁吊起只能靠雙腕捧著飯碗就食、傷口被潑在身上的水強烈的刺痛著,身體靠牆將二腿併攏用軍用繩綁起,腳踝和矮凳缺口處穿上一支桿子,兩腿抬起時便在膝蓋墊上磚塊,忍受這種「老虎凳」酷刑,種種極其不仁道的刑求,直到遍體鱗傷雙手雙腳不聽使喚,然而父親始終咬著牙不曾供出一個「匪諜」名單,其中一位同學躺臥在父親懷中,說了句:「我看是不行了,你們好自為之吧!」少小離家的孩子,懷裡抱著的是斷了氣的兒時玩伴,簡直無語問蒼天。
搭船抵達基隆再送感訓
10月27日這天,父親幸運搭上了船從馬公開往基隆。但到了台灣仍被提訊,七人被以軍法處決,父親則處以行政判決被帶往內湖新生隊接受感訓教育,直到次年12月再次發配從軍,納入第六軍1088團,由於文筆好還跟同僚合辦了油印報刊《怒濤》,並在民國40年10月以「四海騰歡歌大德,三軍克難戍元戎」新聞稿標題考上了政工幹校新聞系第一期,打開在台灣的軍旅記者生涯,並先後擔任海軍總部新聞發佈組新聞官、海軍陸戰隊先鋒報與海軍忠義報社社長、海軍印刷廠廠長,長達28年的新聞工作,讓他堅持、惜福、不離、不棄。
作者父親王人榮(左一)政工幹校時期的照片。圖/作者提供
母親,孩子回來了!
民國77年7月政府解嚴,並於9月宣布即將開放兩岸探視,父親當時簡任第十二職等尚未在第一批開放名單中,直到79年才得以踏上歸鄉之路,這一別,已匆匆41年,奶奶已高齡82,望著唯一的獨子,再摸摸額頭上7、8歲頑皮時留的疤,說了句:「是我兒!這是我的兒啊!」
沈冤得雪終獲平反
這段不堪被冠名「匪碟」的印記,其後也被視為「外省人的2228」,定調為「713事件」、「澎湖案」,事件發生後的57年,行政院於民國95年通過「戒嚴時期不當判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得以讓無端罪名沈冤得雪,父親與張敏之校長之子張彤及時任立委高惠宇、葛雨琴、謝聰敏等人極力奔走、力爭平反,終在民國98年在澎湖當地立碑紀念。
其後,中研院近代史亦在民國101年完成《澎湖煙台聯中冤獄案口述歷史》一書出版,為這段蒙冤的歷史做了最血淚的見證。
這一趟奔向自由、尋找美好的夢想走的極其痛苦艱辛,槍桿子底下撿回的性命,讓父親珍惜但也灑脫,努力但不強求,記憶中,父親從來不曾對我們提到一點點的怨懟,只淡淡地說:「咱們那時候,苦啊!」
大時代下的悲劇,人,變得好渺小。
父親現已失智多年記憶褪去,猶記,他舉著打不直的雙手說是年少蹲牢受到酷刑的後遺症,並且捲起衣袖亮出左手上臂上依稀可見的「反共抗俄」刺青,語氣堅定的說著:「孩子!誰說俺是匪諜,俺愛國、愛家、也愛這塊土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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