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深夜最後一班捷運回到新店,出了站,立刻上了站外排班的計程車,眼睛撇到司機的名字,蔣光復。猜想,他大概出生在一個「忠黨愛國」的家庭吧。
從他開車的速度判斷,他對這條路線頗為熟悉,就問:你都是排班走這條路線的嗎?他:不一定,我在這裡排班時,他們會邀我加入什麼新店連線,我討厭他們搞什麼小集團。
我:那你有加入工會嗎?
他:有,我有加入計程車職業工會,不過,我不會去領什麼子女教育補助,參加什麼旅遊。
我:工會不是在保障你們的權益嗎?比如說薪資,工作時數,保險,條件等等。
他:工會不做那種事情,我既然開計程車,是自由業,我就是我的老闆,我一天要開20小時,也是我的事,我不用工作八小時,當別人的員工。
我:你那麼喜歡自由,那你一定希望政府不要管太多,是不是?
他:是政府不該管的管太多了,比如說,後座繫安全帶,麻煩的要死,還有去年夏天,什麼怠速三分鐘就要開罰。這種不該管的小事拼命管,矯枉過正。但是,大事就該做,比如說公路該蓋就要蓋。
我:其實,我之前住在國外,不論前後座都一定要繫安全帶,那時候,我有問朋友說,不是前座繫就好了,後座幹嘛繫,朋友說,你不繫,如果發生意外,你就會變成凶器,撞擊我們這些有繫的人,那我們繫了也沒有用!他們從一出生就是要繫安全帶的,早就養成習慣,一點也不會覺得麻煩。記得我小時候,只有上高速公路才要繫,後來,也是慢慢變成前座一定要繫,這都是需要教育的,久了就習慣了。
他:你不知道,更早以前,還根本不用繫安全帶,中山高剛蓋好後,一兩年,就有了「死亡之路」的綽號,因為,實在太多車禍了!
我:我聽一些住過中國的朋友說,在那邊,交通才是恐怖啊!他:對啊,都不管別人,自己想怎麼開就怎麼開。
我:所以,台灣在交通安全這方面還是有在進步的。他:唉,可是我們社會被政治搞得烏煙瘴氣的,好多對立。
聽到「對立」,感覺切入點來了,這是台灣社會最常見的誤解之一。
我:你知道對立怎麼來的嗎?這是有歷史因素的,因為多年來,政府體制性的優惠某些族群、歧視某些族群,只要父親的籍貫上是外省的,就有比別人多太多的機會,但明明大家都是人,為什麼不能平等的競爭呢?我1977年出生的,我父親是外省人,母親是本省人,就可以清楚感覺到這種制度性的不公平。
他:我1952年出生,我雖然是外省人,但是,我從小到大,求學到出社會,沒有受過任何的特別待遇,反而因為我的名字,會被嘲笑,或被排擠。
我心想,還好!我沒有拿他的名字來開玩笑。
我:你不知道,曾經,在學校裡,你不能說你從小到大熟悉的母語,說了還要被罰錢?
他:那是因為政府想在學校推廣國語啊,你回家還是可以說母語。
我:國語為什麼只能有一種?而且,想像一下,推廣國語,有必要罰錢嗎?不只罰錢,還會被掛上狗牌子,讓人嘲笑。說母語,變成一件很羞辱的事情。
他:這真的有點矯枉過正了。
我:1949年國民政府來台灣,那時候多數台灣人說的是台語和日語,想像一下,你是當時的台灣人,一時之間,你不能說你熟悉的語言了,說了還會被羞辱,被認為比較低級,這不是矯枉過正,這是殖民統治。就比如說你本來說北京話,然後,日本人來了,突然你只能說日語。所有的殖民政權都是這樣搞的。
他:哀,那些政治人物實在太糟糕了。
我:所以啊,不是人民要對立,是統治者故意要製造人民的對立,才能鞏固他的權力。我們人民的心,不都是一樣的?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我們都希望台灣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國家,不是嗎?
他:是啊!
剛好到家了,彼此互道感謝,互道晚安,看到他的表情,感覺流動。感覺,為彼此的世界開了一扇窗。哪怕只是一小小扇,光線,會透進來的。
想起周婉窈寫的:「讓我們試著想像:你是追隨黨政軍來台的平民,你住進一個社群,你對在地人的巨大創傷毫無了解(你也有你的悲慘遭遇,但那是可以大談特談的;60年後你的子女還可以大江大海地談),你不用學他們的語言,不用知道他們的過去,卻可以用仇日的眼光厭惡、指責他們的「日本性」;然後,他們的子女和你的子女在學校學習中華民族的歷史、講國語、學習寫反攻大陸的作文。這一切在新來者的你,都是這麼理所當然。但是,讓我們換個立場想像:你是在地青年,看著大量本地菁英突然消失,甚至看過他們被公然槍斃,而你因為躲到山區才逃過一劫,然後,在心還淌血的時候,你被迫徹底沈默,你的子女在學校被教導一套和這個島嶼完全脫鉤的歷史,他們不要跟你講「低俗的」母語,他們每上一天學,就離鄉土更遠一步,就離島嶼更遠一步,直到完全和你疏離。這一切對你的子女來說,也都這麼理所當然。
新來者對本地歷史和創傷徹底無知,不是他們的過錯,但無形中幫助了獨裁者對在地人的壓迫,卻是事實。以中華民國為名的這個黨國,更將島嶼打造成因戰敗而失去的國土的縮影!全中國城市沒有比台北市更中國,瞧,這裡是杭州南街,這是迪化街,這是潮州街,這裡又是長春街!在這同時,在地人的記憶就被抹消、置換了。獨裁者蔣介石從陽台一望,就是祝福他長年百壽的「介壽路」(今凱達格蘭大道);全台灣以「中正」命名的道路更是數不完,他的銅像到處立。中文說這是「為生人立祠」──在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拜他如拜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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