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嶄新的台灣人

劉進興 2014/05/01




太陽花學運震撼了整個台灣。年輕一代為之瘋狂,上一代也深受感動。這是一場全民教育,大家不但因而瞭解為何要反服貿,更警覺到台灣原來如此不設防,必須「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當五十萬人湧上街頭時,學運已經不再只是學運,而是全民的保台運動了。
許多參與過野百合學運,甚至經歷過美麗島事件的人,這次也瞠目結舌,讚嘆不已。這一群學生到底有什麼魔法,可以掀起如此巨大的浪潮,讓上一代再也不敢忽視下一代呢?
<世代的標竿>
每個世代都有一個重大事件,迸放出火花,在每個人心中留下記憶,影響他們一生,形成那個世代的精神。
譬如我父親那個世代的二二八事件。那次的屠殺太慘烈,深深留在他們的腦海裡,又不敢講,心裡很痛苦。黨外運動興起後,他們便成為或明或暗的支持者。1990年代每次遊行,我常看到姨丈拿着旗子走在隊伍裡。在公家機構上班的舅舅也躱在騎樓,默默地跟着隊伍前進。舅舅一直到過世前才透露,二二八事件時還是學生的他,也曾參加圍攻警察局的行動。
譬如我這個世代的美麗島事件。雖然被政府抹黑為暴力事件,但人民心中另有一把尺。從後來美麗島家屬個個高票當選,就可知道人民審判的結果。美麗島大審中,被告的答辯等於是民主思想對專制政權的控訴。經過媒體的報導,教育了台灣人民,也動搖了國民黨統治的正當性。
譬如1990年的野百合學運。學生佔領了中正廟廣場,要求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切除了這些舊時代的盲腸,台灣才得以走上民主化與本土化的道路。幾度修憲後,國會終於可以全面改選,總統可以直選,「中華民國」的名稱雖然不變,但其內容已經改頭換面,成為一個新的國家。
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導火線雖然是反對服貿協議的黑箱作業,卻一舉引爆了人民對馬政府傾中政策的集體憤怒。台灣有九成民意主張獨立或維持現狀,但從陳雲林事件(打壓國旗)到簽訂ECFA(一中市場)到服貿協議(黑箱協議),現狀不斷地被破壞,並朝向統一發展。好在有太陽花學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黎安友教授說,「學運使中國以經促統的統戰策略嚴重挫敗」。
<贏得全民支持>
跟過去的世代運動最不同的是,太陽花學運贏得了幾乎是全民的支持。連中產階級也站出來挺學生,他們不在乎佔領國會的「踰矩」行為,甚至以自己的子女也參與為榮。
有位南部的朋友說,「我兒子在臺北讀書,有去靜坐呢。我女兒也從高雄去了好幾天。」我的外甥在東部的醫院工作,特地請假到現場醫護站協助。回去銷假時,主治醫師卻說:「回來幹什麼,再去幫忙!」又把他趕回議場值勤。相較於過去民眾對反對運動敬而遠之,「吾家不可有,吾族不可無」的態度,簡直是天壤之別。
中產階級對這次學運的支持,主要當然是因為對國家前途的危機感,已經到了必須「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的地步。但學運領袖表現出來的能力與成熟度,的確也令他們刮目相看。有位音樂家朋友,本來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服貿,因為學運才開始去了解,她說,「學生們說話有條有理,後勤安排有秩序有效率,令人欽佩」。欽佩到讓她找了交響樂團到議場演奏,向學生致敬呢!

<太陽花世代>
仔細觀察太陽花學運的表現,可以歸納出幾個特點:
1. 基進思考
基進(radical) 這個字跟半徑 (radius)同源,意指「指向圓點」、「直指核心」。台灣政治原地踏步,就是因為只談技術問題,不談核心問題。要解決問題,就必須有基進思考。
服貿協議的危險在於:它是要建構「一中市場」,透過經濟統一來達成政治統一,根本不是讓利讓多少的問題。民進黨本來主張「逐條審查」。但國民黨掌握國會多數,逐條審查就是逐條通過,有什麼用?單單靠體制內的管道,已經不足以阻擋國家之淪亡。3月18日晚上,十幾個學生發難佔領議場,喚醒全民注意國家的危機。這就是基進思考。
學生主張,必須「先立法,再審查」,即先制定「兩岸協議監督條例」,以使能在一定的價值與規範下「逐條審查」。這個主張對民進黨是當頭棒喝,但也讓他們能夠有效制衡。這就是基進思考。
林飛帆3月30日的凱道演講說,「我們的行動,對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做了新的定義。我們告訴政府,台灣的未來屬於2300萬台灣人民,台灣的未來應該由我們自己決定。」更清楚地顯示,學運領袖直逼核心的基進思考。
2. 務實的理想主義
很多理想主義者的朋友,不太務實,而以「曲高和寡」自慰。等到他們開始務實時,卻又放棄了理想主義。但這次學運,無論行動進退、秩序維持、物資管理、媒體表現,都有板有眼。330的凱道聚會與410的成功撤退,都顯示出務實的理想主義。
學運之中,當然有不同路線的爭執。但民主討論與正反辯證必須在平日為之,一旦進入戰鬥,就必須統一號令,貫徹意志,才能成就大事。這次學運,有人對「過度維持秩序」有怨言,有人認為「議場決策不夠民主」,有人認為領導者「不夠激進」,3月23日下午甚至有人要攻入議場奪權。但林飛帆與陳為廷都能以成熟而且包容的態度處理。4月6日王金平允諾「先立法,再協商」之後,學生退出議場已是必然之舉。但如何說服心猶不平的同伴,以及應付像圍攻中正一分局之類的餘波,都需要高度的政治技巧,而學運領袖也表現出令人信服的領導能力。
3. 不去政治化
過去的學運(以及社運)最可笑的是,明明知道不管是環保、勞工、反核、或社會福利,關鍵都在政治,卻愛說超越藍綠,堅持藍綠各打五十大板,好像政治都是骯髒的,只有自己是乾淨的。這種態度其實是戒嚴教育的後遺症,他們卻洋洋得意而不自覺。
但這次學運很不一樣。電視節目上,國民黨籍的議員歇斯底里地指責參與學運的學生有特定的政黨傾向時,代表學運的女生回答,「我當然有政黨傾向,但這跟學運是否被特定政黨操控根本是兩回事。這次學運,完全是自主的!」
4. 不逃避統獨
台灣最荒謬的是,有個國家想要併吞(名曰「統一」)我們,有個總統不諱言要推動「終極統一」,明明有九成民意反對統一,大家卻避免討論統獨。政治人物很少敢公開說「我主張台灣獨立」,好像那是很激進,會得罪「中間選民」似的。既然九成選民都反對統一,政治人物難道不應以自己的信仰去說服他們,更進一步地表達心聲,以捍衛台灣嗎?
鄭南榕紀念日那天,陳為廷在臉書上貼文:「我叫陳為廷,我主張台灣獨立。我至今不懂為什麼『兩國論』可以成為『問題』,為什麼台獨可以是個『陰謀』?我們不是『為了台獨而搞某某運動』。事實上,這根本是個假命題。爭取國家的自主,與民主的深化,本質上就是一體兩面。許多時候,則根本是同一件事」。
說的真好。如果美國人主張美國獨立不奇怪,為什麼台灣人主張台灣獨立會是問題呢?太陽花學運終於拋棄了戒嚴殘餘的假面具。
<教改之功>
太陽花世代為什麼能夠比前輩更有洞察力、更無畏懼、有更成熟的領導能力?有人說,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當然看得更遠。有人歸功於網路媒體之功。但我認為,關鍵在教育。
林飛帆生於1988年,陳為廷1990年,他們是解嚴世代,生活在無需恐懼,不必說謊的環境。他們開始上學時,教育改革已經啟動,1997年開始有「認識台灣」教材,2001年開始九年一貫新課程。比較一下戒嚴前後的國中課本,就可看出它們的巨大差異:
1995年的《公民與道德》課本中對「我國」的描述如下:
「必須徹底遵奉三民主義,貫徹基本國策….以台灣經驗有計劃、有步驟地向中國大陸傳播,進而達成國家統一的最終目標。」
「中華民族是集漢、滿、蒙、回、藏、苗、傜等族….中華文化是以儒家思想為主流….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脈相傳的道統….到國父孫中山….先總統 蔣公….」
1998年的《認識台灣》課本則是:
「台灣包括台灣本島及其附屬島嶼、澎湖群島和釣魚台列嶼,以及金門、馬祖、南海諸島等地。」
「台灣四面環海,海洋的開放性、包容性和海上活動的冒險性,成為台灣人的主要性格….使我們很容易接受不同的文化傳統。」
「退出聯合國以後,政府拓展實質外交….台、澎、金、馬成為一個實質共同體,國際上逐漸習慣稱為『台灣』」。
舊教材以「中國認同」及封閉的中華文化觀為主,而那個中國與台灣的現實格格不入。唸舊教材的人(包括美麗島世代與野百合世代)必須懂得「說一套、做一套」,才能生存。敢懷疑的人遭受打壓,逾越規矩的孩子必受懲罰。創造力被扼殺,心理被扭曲,做事瞻前顧後。
新教材則加入「台灣認同」與多元文化觀點,與生活的現實貼近。唸新教材的人(包括太陽花世代)可以誠實地面對世界,不必說謊,不必壓抑自己的個性與天賦。他們的心理比較健康,個性較陽光,較有創意,懂得團隊合作。
九〇年代啟動的教育改革,主要精神就是鬆綁,即要解放戒嚴教育對孩子的壓抑與毒害。讓上一代眼睛一亮的太陽花學運,可以說是對二十年教改的成果驗收。
<新與舊的鬥爭>
新的教育,養成了嶄新的台灣人,今後二十年台灣的進步必將由他們推動。
然而,反改革的保守勢力並未停止反撲。2012年二月,郝柏村投書聯合報,說他外孫女竟然自稱是台灣人,認為是中學史地課本的錯,要求「撥亂反正」。今年一月,教育部以「微調」為名大修高中歷史課綱。擔任主導角色的王曉波教授說,這就是撥亂反正。
歷史面臨倒轉的危險,謊言時代有可能重返。林飛帆說的沒錯,318學運只是序曲,更大的挑戰還在後頭。但我對太陽花世代有信心,未來屬於他們,他們一定能帶領台灣繼續前進。
(刊於人本教育札記 2014.05)
〔 資料來源: 躲藏世界 | 引用網址/留言討論

 引用:鯨魚網站http://www.hi-on.org.tw/bulletins.jsp?b_ID=138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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