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明敏
數世紀來，外來的基督教宣教師，都徹底認同台灣，奉獻一生，融入庶民，雖然他們為數不多，對台灣社會的影響，既廣且深，及至飲食習慣（祖父曾於前世紀初在宣教師廚房打工，看到他們每日早餐前喝杯果汁，十分詫異不解，後來自己也染上，恐怕是史上第一個有此習慣的台灣人。母親昔時住入女宣教師小私塾，女宣教師們種植外來的番茄，台灣少女們初嚐之，被其奇味怪臭嚇倒，但後來開始喜歡之，亦成為史上或許是第一批愛吃番茄的台灣少女）。
宣教師們許多偉大故事，令人極其感動和敬佩，但曾有些宣教師默默冒險幫助台灣民主化，卻很少人知道或被遺忘。在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的家族極感羞恥而自卑，親友拒之於千里之外，備受屈辱，完全孤立無援，難以生存。這種悲慘，無人要理，只有少數宣教師衷心同情和憐憫，在國際秘密募款、秘密救濟，母親也參與，當時這類行為乃嚴重犯罪，若果發現，後果不堪設想。這些宣教師們也有局外者所不知難言之苦衷：（一）他們本國政府反對其國民涉及當地國政治，況乎異議份子（政治犯）。（二）他們傳道本部也與其政府採同一立場。（三）基督教神學上，「如何應對暴力」一直有爭論。和平主義者主張，在任何情形下都反對暴力，但也有認為在某種條件下不能排除暴力者。台灣當時的戒嚴恐怖統治，異議份子都認為是「組織化、制度化的暴力」，看到異議者被逮捕、拷刑、處死，無不主張應該「以暴抗暴」。宣教師們幫助他們等於默認「以暴抗暴」，如此違反本國政策，也違背傳道本部，在神學爭論中亦選邊站了。他們無疑是經過痛苦的天人交戰、心靈掙扎之後，才有上述行動。
更令人感動的是，他們受到中國國民黨、本國政府以及傳道總部無理譴責和不公待遇，無一句怨言，台灣民主化以後，對自己的貢獻，若無其事，絕未誇口吹噓，有的已悄然過世，有的仍不願言及之。有人曾說「東方注重精神，西方重視物質」，實為無知之言，由我看來，不少西方人士的心靈修養，遠優於許多東方人。
（作者為前總統府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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