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2日 星期六

追憶台灣年紀最小的政治犯——洪維健不讓母親再哭泣 ◎馮賢賢

2018-05-13


台灣年紀最小的政治犯洪維健導演今年四月一日仙逝。在他辭世的前幾天,我們共同參與的政治影集《國際橋牌社》製作團隊正密集開會。一向準時的他在三月底那次會議突然缺席。原來當天午後他身體不適,自行就醫後,情況卻急轉直下。

父母皆白恐受害者 四歲「入獄」與母同住

認識洪導是在二○○二年金穗獎頒獎典禮上。他探討陳文成命案的短片《綠色玫瑰》獲獎,就在頒獎活動進行時,他抗議典禮規劃不夠用心,激烈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他告訴我,他自己是白色恐怖受害者。他的父母結婚不久就被牽連進一個叛亂案,母親被逮捕時已懷有五個月的身孕。隨後他的父母分別被判處十三年及十年徒刑。一九五○年底,洪導的母親朱瑜從台北監獄保外就醫,在鐵路醫院生下父母都坐牢的孩子,取名健子(監獄中的孩子)。他在上小學前改名洪維健。
這個苦命的孩子在由母親短暫哺乳後,被送給外婆撫養。四歲半時,外婆眼睛失明,只好把他送去土城生教所跟母親一起坐牢,直到小學三年級。
洪導自嘲出生於白恐元年,在媽媽肚子裡就已開始坐牢。也因為如此,他能夠在白恐受害者逐漸凋零後,持續以當事人身份,透過文史調查和紀錄片見證那段慘絕人寰的歷史。這樣的經驗舉世罕見。《綠色玫瑰》曾在當時我製作的公視「紀錄觀點」節目播出,也曾入圍好幾個國際影展,二○○二年秋天,我在釜山影展再次與洪導相遇,那時他身邊有家人陪伴。他告訴我,他無法待在幽閉空間,坐飛機時非常難熬,所以出國必須家人同行。
二○○四年,洪導拿出他剛完成的《風雲行館》,問我是否「紀錄觀點」可以接受。看過影片後,我有些猶豫。

《風雲行館》批判蔣家 惹毛公視高層

《風雲行館》費了很大力氣拍到蔣介石在台灣廿六年間,於各地風景優勝處為自己興建的廿七座行館。洪導自己做旁白陳述他所調查的事實,也夾帶了幾句對蔣家父子的批評。雖然當時公視內部並非沒有小警總的自我審查,但我不會考慮這種壓力,只是擔心觀眾的觀影接受度。《風雲行館》是部空無一人的紀錄片,導演以自己錄音的旁白講述蔣介石如何利用特權到處蓋別墅,全片影像都是左攀右攀,推進推出的空鏡,容易造成暈眩感,我擔心觀眾看久了會疲累。
我揣測,洪導可能不想讓任何人取代他自己來詮釋這個主題,所以全片無他人參與,只有他自己在說話。影片觀看有些吃力,旁白的掌控性也有點過強。這部由政治受難者親身拍攝加害者議題的影片,製作手法本身就反映了獨特的當事人心理狀態。猶豫之際,我突然想到,台灣自一九六二年台視成立以來,好像從未有任何批判蔣介石的紀錄影像在電視上出現過。就為了突破這個禁忌,我也該播出《風雲行館》。於是我請歷史學者確認影片指涉都是事實,並拜託洪導把少數幾句辱罵蔣家父子但無關主題的情緒性話語刪除。影片首播的收視率頗佳,也有不少人向洪導洽購DVD,讓他相當開心。
不久之後,公視高層突然約我到附近餐廳午餐。我心想,這應該跟洪導的片子有關吧。果然,餐點上桌後,高層開口對我宣布他的意見:「《風雲行館》對前任國家元首不敬,形同鞭屍,公共電視不應該播出這樣的片子。」
我有點訝異這位享有社會聲望的高層,竟會針對一部敘述歷史事實的影片表達如此反民主的見解。雖然高層約談我形同要求禁播,但對一位製作人來說,重要的是我已經把影片順利播出了,駟馬難追。於是我輕鬆吃完午餐,搭高層便車返回辦公室。

政治迫害讓家人惡夢連連 喪母後才觸碰白恐

兩年後,洪導送來他的自傳故事《暗夜哭聲》。這時高層已經換人,我們又順利達陣,影片同樣在「紀錄觀點」播出。《暗夜哭聲》敘述洪導和母親的苦牢經歷。片名聯想綠島人權紀念碑所刻柏楊的詩:「在那個時代,多少母親,為他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在洪導自己的故事裡,暗夜哭泣的,不只是他的外婆,還有他青春年華被黑牢吞噬的母親,以及在牢裡經常因飢餓半夜嚎哭的他。
認識洪導後,慢慢知道他有著非常豐富的媒體及影視音工作經驗。但在他的工作生涯前期認識他的朋友,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世。他曾說,母親對於政治壓迫非常恐懼,夜裡經常做惡夢尖叫驚醒,也很害怕他惹禍上身。一九九六年他母親過世後,他才敢開始嘗試碰觸白色恐怖的議題。一九九九年,他編劇/執導白色恐怖故事的劇情片《天公金》,情節帶有自傳意味。《暗夜哭聲》是他第一次直球對決,以受害者身份講述「心中永遠揮不去的冤屈痛苦與憤怒」。

《暗夜哭聲》訴黑牢經歷 揭國家暴力傷痛

雖然《暗夜哭聲》說出了洪維健與父母三人總共坐牢近卅年的悲慘經歷,但我總覺得,他呈現的故事底下,一直存在著無法被說出來的某些更深刻的東西。洪導自言「生於掉進黑洞的一九五○,一生刻記著國民黨的歷史罪孽」。國家暴力在他身上造成的傷害,似乎讓他心裡的黑洞永遠無法癒合。他也曾有意將《暗夜哭聲》拍成劇情片。那時我曾建議,把故事交給別人拍,可能會有更寬廣的詮釋空間。但證諸他多部影片都選擇以灌滿自己的旁白之形式表意,要他把自己的故事釋出,是強人所難。他放不下心中的執念。
但是他沒有停滯在自己的痛苦裡。二○○○年以後,他開始接觸台灣歷史,走遍台灣,拍攝各地的水力發電廠、燈塔、日本人留下的測候所和武德殿,淡水的海底電纜、以及失火前的玉山排雲山莊等等。這些拍攝所製成的影片,是他「個人的學習筆記」,讓他爬梳了台灣一百廿年來的多面相歷史。這段探尋台灣歷史的拍片行腳,也成為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大約十年前,洪維健導演結識了白恐受難者李日富先生之子李坤龍,在李坤龍先生的指引下一起進行台北六張犁白恐受難者墓區的紀錄,也因此發現了為台灣留下二二八木刻版畫見證的藝術家黃榮燦的葬身處。
黃榮燦創作的木刻《恐怖的檢查─臺灣二.二八事件》,描繪二月廿七日臺灣省專賣局查緝林江邁販售私菸的情景,並發表於上海「文匯報」副刊。其後由於他仰慕魯迅,將版畫贈送給魯迅生前日本友人內山嘉吉,內山嘉吉再轉贈神奈川縣立近代美術館典藏,才使原版得以被保存下來。
為了說出黃榮燦的故事,洪導費力追尋黃榮燦在四川的家族後人,也曾到日本神奈川近美館拜訪,試圖促成版畫來台展出,但因欠缺經費而未能實現。他還製作了張七郎、黃榮燦的學生涂炳榔、鹿窟事件見證人李石城、台共領導人謝雪紅等人的紀錄片,並策劃多檔與二二八、白色恐怖有關的影音圖文展覽。
二○一五年,他將在台灣各地拍攝的人物訪談、文化地景、歷史主題,包含白色恐怖、轉型正義影片,總計兩百八十捲高畫質攝影母帶,及拍攝過程中同步以PDA記錄之場記內容捐贈給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冀望他所捕捉的台灣重要歷史記憶不再被遺忘。這些捐贈內容,已收藏於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所建置的影音資料庫(https://resource.nmth.gov.tw/film)。

重組台灣史圖像 莫忘轉型正義

二○一七年,國家檔案局公布了更多問案紀錄,洪導在其中發現了陷害他父母的告密者,促使他將《暗夜哭聲》改作為《想我媽媽》的新版紀錄片。這部影片的開場,使用白恐時期政治犯被押赴刑場前,牢中獄友齊唱送行的「安息歌」。歌聲在悲苦中透露出反抗的意志:「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雖然這首歌所描繪的地下黨人心境,與洪導父母的案情不符,但顯然歌聲傳遞的痛苦吶喊與不屈,深深觸動著他。如今,他已化為千風,與他深愛的母親重聚。而就在今年母親節過後,國家人權博物館將在綠島與景美園區揭牌,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也將在五月底開工。
為了紀念洪維健導演,國家人權館將在五月十九日於景美園區舉辦人權影展《想我媽媽》紀錄片特映會。雖然他所追查的真相仍然細節未明,讓他無法釋懷,但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提醒著我們,人權保障何其重要,我們必須積極作為,不能讓白恐再現,不能讓任何母親再暗夜哭泣。
(前公共電視總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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