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
到現在,我仍然無法忘懷與史明在日本池袋相聚的記憶。那是一九八六年,我受邀去參加日本東北大學所主辦的「魯迅逝世五十周年學術研討會」。赴仙台之前,我先到達東京,史明要我住在他的飯店樓上。事先他給我一張手繪地圖,要我在池袋車站的西口出去,對面的一個巷子,便是他飯店的所在地。我頗為好奇,這樣一位革命者竟然在日本經營飯店維生。他的生活起居,於我是神祕的想像。當我到達巷裡的店門口時,抬頭看見一個小小的招牌,上面寫著「新珍味」,下面有小小的字是「中華料理」。店面很小,似乎只擺三四張桌子,靠牆則是陡峭的樓梯。櫃台後的廚師看到我,可能已經知道我是誰,非常禮貌請我坐下。史明立刻從樓上下來,立刻對我說:「よっかだ」(太好了)。
在洛杉磯時,他從來沒有叫過我的本名。當時我在《美麗島週報》使用的假名是陳仲林,所以他都叫我阿中,那時艾琳達也是這樣跟著叫我。他引導我上樓,二樓是小小的空間,三樓才是他的臥房,四樓則是客房。我提著行李,一步一步走上樓梯時,看見史明的步伐相當敏捷。那時他已經六十八歲,他健步上樓如履平地。四樓的房間有一張大床,門外則是浴室,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巷子裡的行人摩肩擦踵,熱鬧無比。史明要我安頓好,就到樓下用餐。我下樓時,訝然看見史明親自操手,炒了一盤麵給我。這輩子,第一次有一位長輩為我準備晚餐。那時內心不知如何自處,充滿了複雜的酸甜滋味。
史明手稿(黃謙賢攝)
史明知道我喜歡魯迅,他領著我到他房間,要介紹幾本日文書籍給我。他的房間是榻榻米,上面擺了一張矮桌,稿紙與書籍堆在一起。他拉開壁櫥,我看見裡面羅列著許多書。壁櫥通常是日本人放棉被的地方,他卻用來藏書。我才覺悟,這位革命家並非只是吶喊口號,而是一個相當用功的行動者。除了有關魯迅的書之外,藏書中有許多日文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而且也有一些日本與中國的近代史專書。我漸漸明白,他說出的每一句話,背後其實有相當豐富的知識在支撐。他所完成的《台灣人四百年史》,很早就在一九六五年寫出了日文版。經過十餘年的改寫,才在一九八○年改寫成一千餘頁的中文版。他的研究室沒有什麼神秘之處,就只是那榻榻米的睡房。
坐在他的房間裡,我內心很感動,甚至有一點激動。原來他的生活節奏是如此緊湊,未嘗有任何虛擲的時刻。他說,盧修一在巴黎讀書時,研究台灣共產黨史,也是來東京向他索取資料。他跟我這樣說時,盧修一才從監獄釋放出來不久。一九八二年,一位日本女子前田光枝受史明之託,拿資料給盧修一,卻被警總逮捕。那個事件震動了整個海外,當然對當時島上的黨外運動,也造成相當衝擊。盧修一的《日據時代台灣共產黨史》,大部分的史料由史明提供。我來拜訪史明,其實也是因為正在撰寫《謝雪紅評傳》,需要向這位左派前輩討教。盧修一與我對台灣左翼運動史的理解,都是與史明討論之後,慢慢釐清歷史上的一些疑點。東京之行,是我知識追求過程中的另一次再啟蒙。與史明盤坐對話時,可以感受到他的博學強記。他隨時可以引經據典,也指點我去日本國會圖書館尋找資料。
在東京待了三天後,便啟程前往仙台參加魯迅會議。坐在新幹線上,我不時想著史明的生活方式。第一個早晨我下樓時,看見史明在榻榻米上打坐,那種專心的姿態,完全不受外面的噪音所干擾。我要出門時,先去跟他打招呼,他說,下午會去游泳,你回來時與我一起晚餐。原來他維持著規律的運動,無怪乎看起來那樣瀟灑年輕。那天下午,我坐在池袋前的一個咖啡廳,忽然看見史明從窗外走過。身著牛仔褲與牛仔夾克的他,與行人擦肩而過。沒有人可以聯想到,他是一位革命者,又是一位中華料理的老闆。他那身藍色衣裝,從初識時就是那樣,即使到今天也是那樣。
那是令人難忘的身影,挺著背脊,在行人中特別引人矚目。我注視著他,無端湧起無邊的寂寞。自我放逐那麼久的史明,卻從來不會在任何人面前,發出任何悲嘆。仍然記得他在榻榻米的矮桌邊,告訴我為什麼台灣史上所有的統治者都是外來殖民。他說,殖民的朝代不斷更迭,但是台灣住民牢牢與海島的土地密切結合,在不斷被壓迫的過程中,他們決定把自己稱為台灣人。他說,這樣的台灣人,就是台灣民族。讀他的書籍,聽他的語言,不免在我靈魂深處形成風暴。畢竟,在整個受教過程中,沒有人引導我這麼真切去看台灣歷史。如今回想時,我才知道,對我後來的台灣新文學史書寫,影響是何等強烈。當我把戰後台灣文學史的發展定位為「再殖民時期」,曾經與陳映真發生論戰。在一定的意義上,史明給我的知識啟發與精神指導,確實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
雖然身形已然頹老,但老前輩展現的意志仍一如這塑像般堅毅剛強。(黃謙賢攝)
我與史明的晚餐之約,到今天仍然使我難忘。他領著我穿越過池袋的巷弄,兩邊的店面有些是帶著奇異的霓虹燈,讓我訝然察覺那些都是販賣色情的商店。這邊的夜生活非常繁華喧囂,才了解了為什麼料理店的客人那麼多,越晚店面就越擁擠。史明相當自在的走在前面,他說,今晚要見識什麼是真正的日本鰻魚飯。他帶著我進入一個簡陋的餐館,門口擺著水池,裡面都是生龍活虎的鰻魚。我們坐在櫃檯,看著廚師從池子裡抓出兩條鰻魚。廚師相當伶俐的用一根釘子鎖住鰻魚的頭,然後以鋒利的刀子劃開魚身。那種手法非常伶俐,削出的魚片極為細膩。史明說,廚師所展現的技藝,就像在完成一件藝術品,每個刀法都是經過長年的訓練。藝術品的誕生,非常緩慢,也非常精緻。他這樣說時,彷彿對廚師致以最高敬意。
在等待時,他跟我提起當年他是如何經營自己的料理店。在這個聲色的場域,背後往往都有黑社會的黨羽在操控。一九五○年代初期,曾經有流氓前來店裡滋事,沒想到被史明徒手驅逐出去。頗受羞辱的流氓,稍後帶來一群打手,圍住店面,站在最前面的頭子要求他出來說理。史明說,盜亦有道。他沒有任何理由來我店裡勒索,這不符合道上的規矩。那位頭子面呈愧色,轉頭就抓住那位小流氓狠揍,然後回頭向史明說對不起。史明在回憶時,並沒有任何得意之色,而是說出他如何度過最初辛苦的歲月。那個晚上,與史明一起品嚐鰻魚飯的滋味時,讓我覺得更貼近他的心境。
從仙台開會回到東京時,我又留在他店裡的樓上。我仍然看見他過著規律的生活,早上打坐,下午游泳。我才知道,他的紀律就是他人格的一部分。那短暫期間,我分別在神保町與高田馬場的舊書店買了不少書。要離開池袋的那個早上,外面下著大雨。史明看到我裝書的紙箱,似乎綁得亂七八糟,他蹲下來,又重新綑綁。看到他的背影,讓我有欲淚的感覺。我相信,他不只是關切我一個人,來到這裡朝聖的那麼多晚輩,一定都受到他的照顧。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誇張的話,也從來沒有表達任何苛責的語言,他只是以行動,以知識與人格,來表現自己。
樓外大雨不止地傾瀉下來,似乎沒有停止的意味。我站在室內,看不到任何計程車經過。史明突然轉頭對我說,我到巷外去攔車。然後他就衝出去了,完全沒有帶雨傘。十分鐘後,史明坐著計程車進來巷內,馬上把我的書箱放到車上。他驅趕我上車,甚至讓我說再見的時間都沒有。我看他全身都淋濕了,車窗外看見他要司機趕快開走。車子離開時,史明一直站在門口目送我離去。坐在車上,我的情緒非常複雜,看著車窗後他揮手的身影,我分不清自己臉上到底是淚水還是雨水。在那時刻,我忽然覺得史明不是一位革命者,而是一位尋常的長輩。多麼像自己的父親啊,卻又比父親還親。
台灣民族主義革命家史明227舉辦《史明回憶錄》新書發表會,會場擠進上數百名支持者及書迷。(黃謙賢攝)
如今在捧讀《史明回憶錄》時,一九八○年代的雨中印象又再次回來了。我從來沒有拜他為師,也從來沒有加入他的組織,他好像把我當作親人在照顧。那天在新書發表會上,看到九十八歲的史明在台前輪椅上,繼續宣揚他的理念,我無法說出一句話。他說出的每一句話,我在八○年代就已經耳熟能詳,我深刻知道他對台灣歷史是那樣執著,他對台灣命運也是深信不疑。他的人格,用日本話來說,就是充滿了人間性。他不會為了革命而放棄了世俗,在日常生活中,自有他的人情義理。無論我的生命軌跡如何變化,在向晚的歲月裡,史明給我的教誨,以及那場大雨中的身影,已經變成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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