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2日 星期六

灣生回家:日本人的引揚與鄉愁

~被遺忘的日治時期台灣出生的日本人

文/田中實加、杜正宇 2015-08-22 13:11
 
 
「這些年你好嗎?心中的結,不說出口,愛你的人怎能懂?」當二戰結束,日本人被迫返國後,臺、日之間那些複雜的情感,經過時間的沉澱,早已轉化為一幕幕令人動容落淚,對人、對土地的關愛與不捨。「灣生」指的是日治時期在臺灣出生的日本人,他們的故事原本是被歷史抹去的一頁,但在許多人的努力尋覓下,「灣生回家」超脫了不同時空的歷史糾葛,單純回歸人們對落葉歸根的想望。時代與戰亂導致人群的流離與社會不安,悲歡離合的情節不斷在臺、日兩地的土地上演。在許多灣生的心中,臺灣是故鄉,濃濃的鄉愁則是人們深藏內心的感動。
(一)人生的試煉
回家是最好的歸宿,但灣生1946年的歸鄉卻是災難的開始。引揚前須施打疫苗,六天後沒異常才能上船,海上航行的四到五天中,對日本有過無數幻想與期待,但一下船,迎接移民和灣生的卻是含有DDT的消毒水。
桑島靜子:「他們(日本內地人)說我們是從臺灣帶著疫菌的戰敗遣送者。當初我們到臺灣的第一個條件,是必須把房子、土地全部變賣,帶著所有財產到臺灣,代表到臺灣開發的我們,即便窮途末路也無家可回。如今戰敗,我們的財產全被沒收,回到日本非但家沒了,連過生活的金錢都沒有,我們像是一群得了瘟疫的人民,一上岸被噴灑消毒水之外,無家可歸的我們被帶到碼頭的援護所隔離三個月,三個月內若無病亡或餓死就能離開,沒有病死餓死的我們三個月到了,就要離開了,接下來的日子才是更大災難的開始!」這就是灣生歸鄉後的第一個功課:人生試煉!

                          博多引揚援護所的生活 (田中實加提供)
鐘淑敏教授曾云:「當幾乎身無長物的引揚者返日後,還要面對同胞冷淡的視野及差別待遇……這種被歧視的文字記錄,可以從訪談中驗證」。而花蓮吉野村村民被驅逐至德島建造「臺灣村」的事蹟,更是深刻的證言。
土井准一,1944年出生於花蓮吉野村,其父土井伊三郎為小神子村創辦人,也是吉野會的創辦人之一。他回憶父親的談話:「一行人回到德島,我們一路被驅趕。這裡的人說我們是自願放棄日本,自己跑到臺灣的有錢人,如今戰敗,還從臺灣帶著病菌回來。日本已經夠窮夠慘了,你們這群戰敗遣送者、乞丐、病菌,走開!別佔我們的地盤,把傳染病給我們!滾蛋!滾蛋!」這一行人,有壯漢、老人、婦人、小孩、嬰兒,一路退到山邊,翻過山後就是大海。實在無路可走。准一的父親,就是領著眾人的土井伊三郎,伊三郎硬著頭皮懇求德島市長:「我們再已無路可退,即便一塊土地是貧瘠的、是無法種出什麼的,只要讓我們的腳步停下來,有地方站著就是對我們最大的恩惠了!」花蓮港回來的十四戶人家,加上一戶從滿州回來的,總共十五戶人家,重新在荒蕪一片的土地上建立另一個小吉野村,他們將它取名為小神子村。但外面的人卻說小神子村「是一群從臺灣帶著疫病回來的人所建的臺灣村,很可怕,千萬別靠近,否則會染上傳染病!」經過數年的努力,這十五戶人家只要有能力,第一件事便是搬出小神子村。他們絕口不提過去,更不會談他們的出身。就這樣,小神子村的十五戶引揚者紛紛搬離,如今只剩下土井准一夫妻還住在這兒。

                  花蓮吉野村民建造德島小神子村(1946年) (田中實加提供)
(二)寄養、寺院與娼妓
相較之下,能有土地重新打造村莊算是幸運。更多的人只能透過寄養、寺院,甚至淪為娼妓,方能取得棲身之所。如松本洽盛:「回去沒有家,哥哥寄養在舅父家,姊姊寄住親戚家,我們和父母住過寺院也住過親戚家,過了一段家人無法團聚,四處流浪的日子。直到有自己的家時,大家都已成年就業了」。如家倉多惠子:「雖然我的父親是總督府主官,但回到日本的我們也是沒有房子可住的,全家寄住在專門收容無家可歸日本人的寺院,過了好長一段日子,輾轉搬了多處,才安定下來」。又如竹中理繪,田中實加採訪她時問到「您讀到了中學,為什麼回去會當藝妓?」竹中理繪:「為了生存下去!回到日本的我們沒有學歷證明,當時的日本經濟蕭條,貧窮沒有學歷證明的我找不到工作,連住所都沒有,成為藝妓、酌婦是當時我能讓自己不再顛沛流離的方式,因為我要活下來!」
(三)重新來過的人生
灣生回到日本,必須重新面對另一個未知的人生。他們從溫暖的臺灣到寒冷的北國,從富裕的生活到戰敗貧窮的日本,當踏上所謂的國家,以為就能安定不再受欺負,但接踵而來的卻是貧困、排擠和無家可歸。這樣的情況與先前在臺灣的生活有著天壤之別,這也是灣生對臺灣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返國後的灣生幾乎都沒有家,因著生活的艱苦及面對現實的壓力,為了生存與尊嚴,堅持在逆風中前進的故事,在日本各地不斷上演。
田中實加:「回去之後從事什麼行業呢?」清水一也:「在臺灣的事業是清水苗圃,回到日本後,家族繼續把臺灣的事業重新復原。為了延續臺灣的苗圃特色,培育了許多臺灣的植物,期待在日本也能生存,就好像我們的人生,在臺灣也是從無到有,回到日本一樣得重新來過。我們想培育臺灣的植物,希望它們在日本也可以生存。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們一直思念著臺灣吧!不希望被人看不起,因此更要把在臺灣曾經擁有的事業恢復起來」。
《灣生回家》劇組:「回去之後的工作呢?」富永勝:「找不到工作於是到黑市賣米!但被捉了三次,每次都被拘留數小時,在監獄看見流氓,連警察都怕,於是進了黑社會。當時的工作是看門,但看見流氓身上的刺青和爭強鬥狠的狀況,覺得那不是人過的生活而感到害怕,第三天趁著黑夜就逃跑了。後來因為德島許多男老師被徵召從軍,戰死沙場,學校幾乎只剩下女老師,我剛好讀過臺南師範學校,於是被校長叫到學校,命我當最兇的老師來壓制那些不聽話的高校生。之後繼續讀書當了記者,當記者的原因是因為可以把臺灣的美好介紹給日本,退休後專心研究臺灣史」。《灣生回家》劇組:「直到何時才有房子住?」富永勝:「1962年,終於有能力買地蓋房屋,那時母親很開心,終於有自己的家了,還央求著要擁有自己的房間,但母親卻在房子蓋好前離開人世,來不及住進自己的房間」。
(四)對臺灣的「鄉愁」
鄉愁是一種對過往情感的渴望、發掘內心的潛能、尋求理想的挑戰,也是整合新、舊經驗的自我概念(self-concept)。雖然在過往,思鄉被視為心理疾病,但其實鄉愁的正面意義反而是增強心理健康及心理適應能力。鄉愁來自對人、對土地的眷戀。戰火紛擾中,亂世流離。1946年的引揚,拆散了無數的父母子女、親人、情侶、友誼,人與土地的關係。離散的過往,遂成為灣生思念臺灣的主因。
(五)對土地、景物的眷念
清水靜枝,曾經為愛從日本到花蓮吉野村尋夫,好不容易等生活安定下來,一場戰爭卻將一切化為烏有。回到日本重新開始後,丈夫匆匆離世,她獨自一人將兒子撫養長大。2012年1月,當時97歲的清水奶奶病了,不管大家問她什麼,她總是反問:「我家在吉野村郵便局,現在還看得見嗎?」她的兒子告訴她:「您要好起來,我才能帶您回家。」聽見這話的奶奶竟痊癒了。雖然郵便局早已消失,但當10月26日,清水奶奶回到郵便局故址,坐在輪椅上的她,竟奮力從輪椅上站起,健步如飛地走向曾經存在的郵局大門,甚至想把空地的圍牆推倒,直說著:「我可以進去看看嗎?」即將搭機返國時,她還不斷問著:「我還能回來嗎?我還能回來嗎?」隔年5月12日,田中實加做了吉野村郵便局的模型託人送給清水奶奶。6月6日,清水靜枝撫摸著郵便局的模型,重複說著:「我看見吉野村郵便局了!」然後微笑地永遠沈睡。
(六)對友情、童黨的想念 
對87歲的富永勝而言,每一次的歸鄉都可能是最後一次。2013年5月,富永勝回臺尋找他的十位朋友。一位臥病在床,一位不在臺灣,其他八位則是富永勝的想念與期待。5月12日抵達花蓮康樂村,富永憑著孩提時的記憶尋找友人,卻陸續接到朋友過世的消息,一連五位都不在了!他難忍悲傷地說:「死了、都死了!」此時,一位男子飛奔而來,直喊著:「我是林麓的小孩、我是林麓的小孩。」兩人從未見面,卻深情擁抱,富永流下了眼淚:「我真的很高興,我還能見到林麓的小孩!」來到第七位的家門,童黨劉建志就在眼前,富永用臺語喊著:「同樣的,都沒變,他是我兒時的玩伴!」不捨分別後,一行人前往花蓮市區,想拜訪第八位,富永最好的朋友饒君。開門的是饒君的太太:「收到您寄來的賀年卡前四天,正是饒君出殯的日子。」富永聞訊大哭:「什麼?死了!怎麼會?我好想見他,我真的很想見他。」離開時,富永勝爺爺低聲呢喃:「來不及、我還是來不及了……」殘酷的事實,讓一位87歲的爺爺在希望與失望、歡喜與悲傷間交替,這是種任誰也來不及調適的情緒。
(七)母女的離散與沒有遺憾的「重逢」
1946年引揚之際,片山清子被母親千歲寄養予臺灣人。清子的女兒託田中實加為她找尋千歲的骨灰。「我的母親一直怨嘆,媽媽為什麼要拋棄她?她現在臥病在床,我不希望她帶著遺憾離開,請為我們尋找千歲的骨灰吧!」《灣生回家》劇組於2013年1月,翻查臺、日兩地的資料,得知為千歲辦理後事的人,就是她過去的老闆:岸上。然而到了大阪,岸上早已過世,他的兒子也不曉得父親曾幫千歲安葬。
3月,《灣生回家》日籍製作內藤諭,到千歲的故鄉岡山訪查,卻遍尋不著。在田中實加一再請託下,內藤再度前往岡山,到墳區裏逐個確認墓碑上的名字。4月10日是讓所有成員欣喜若狂的日子。內藤從日本發來的電郵附上墓碑照片,證實墳裡沈睡的正是片山千歲。9月5日,清子的家人動身赴日,代替她尋找千歲的過往。一群人到了大阪,才知道千歲返日後,竟過著沒有朋友的孤寂人生。來到岡山戶政申請戶籍謄本,才知道千歲回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戶政登記她留在臺灣的女兒:片山清子。其實,千歲這一輩子都在等待和女兒重逢。一行人最終代替清子到千歲墳前上香,也在寺廟安排法會,這是千歲往生27年後第一次有家人為她祭拜。9月15日,在臺南的安養院裡,片山清子終於透過影像看見母親的墳和千歲的孤寂人生。
(八)異邦人:割離的社會韌帶
有一群日本老人,始終覺得自己是日本的「異邦人」。因為他們在臺灣出生,卻因戰敗,不得不離開出生的地方。即使已離開臺灣70年,他們心中思念、想念的還是臺灣這塊土地。他們很愛、很愛臺灣,因為臺灣對他們而言是故鄉!他們是「灣生」,他們要告訴臺灣的人們:「臺灣很美、山很美、水很美、食物很美、人更美!可以在臺灣生活的你們一定要代替我們好好愛這一塊土地」。許多灣生,只要聽見「臺」字,整個人就敏感、活躍了起來,雖然在日本過了大半輩子,也擁有事業、家園和朋友,但心裡卻始終有遺憾,不斷尋覓〝故鄉〞的美好。
2014年8月9日,《灣生回家》劇組帶著83歲的家倉多惠子回到的臺北幸町,現在的大安區戶政事務所,申請家倉一族在臺灣的戶籍資料。那天,家倉奶奶的心情可謂五味雜陳,既期待又感傷。當家倉奶奶看見日治時期的戶政資料,驚喜的喊出:「啊!原稿!」淚水卻再也不聽話地奪眶而出,大安戶政人員細心的將家倉一族所有人的資料編印成冊,還贈送家倉一份日治時期臺北市的地圖。家倉奶奶頻頻拭淚:「我終於在我人生的83歲領到了我的出生戶籍謄本,我終於在我人生的83歲將我人生遺失的部分填補起來,我終於在我人生的83歲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和我的家人在臺灣重逢。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謝,可以在臺灣出生真好!」
今年84歲的家倉多惠子,心裡始終存有一個問號,她常問自己,為什麼在日本住了這麼多年,甚至比臺灣更久,擁有許多的好朋友,卻總覺得自己的心缺空了一角,對臺灣始終放不下?直到她看了五木寬的《おとな二人の午後:異邦人対談》,才得到答案,才終於釋懷:「原來我是永遠的異邦人,我對臺灣的思念是至死都放不下的」。於是她用了另一種方法:讓自己的孩子和親友看見臺灣的美、臺灣的好,就這樣時常帶團到臺灣觀光,身體力行介紹臺灣風光。
這種情況不只是家倉,74歲的清水一也、78歲的松本洽盛,以及更多灣生身上,都出現了「異邦人」現象。灣生返國後面臨的人生與先前在臺灣有著天壤之別,等到可以再回到臺灣,往往看見的是思念的景物,遇見的是好客的臺灣人,感受的是滿滿的人情味。待臺灣之行結束返回日本,面對的卻是生活上各式各樣的問題,回到心中的故鄉原來竟是一種情感的釋放,也因此灣生把帶親友來臺、把臺灣介紹給日本人,當成一件快樂的事。某種意義上,灣生其實是臺日友誼的最佳橋樑!

                     2013年灣生回家,花蓮翰品酒店。 (田中實加提供)
「灣生」──臺、日歷史課本都未記載的故事,在田中實加10餘年的追尋下,展現灣生的智慧,填補生命的缺憾。七十年的思念、七十年的等待,灣生的故事是愛,是一份人與人、人與土地間,從未因不同時空而被割捨的愛。臺灣的土地存在著多元族群與文化,灣生也是這塊土地上,值得被接納、包容的珍貴記憶。2015年10月,灣生即將回家,紀錄片即將上映,歡迎大家一起見證臺灣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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