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2日 星期六

13歲的「分離主義」者

王伯仁 2014/07/12

13歲的「分離主義」者

我出身彰化縣最南端毗鄰濁水溪北岸的埤頭鄉,是個種植「濁水米」的典型農村,可惜早期民眾並不著重品質,濁水米也沒有比其他米有更好的價錢,都一樣低價。因為國民政府在中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運用各種農業政策,打壓糧價。倒是二十多年前,濁水溪特產「清水砂」,品質台灣第一,台電做電線桿非清水砂不可,但我們幾個鄰近濁水溪的鄉鎮卻反而因此受害,黑白勾結盜採清水砂,道路被卅噸的砂石車壓得千瘡百孔,住道路旁時時感覺在地震,灰塵霾霧滿天飛,有時候還要慘遭砂石車輾壓橫禍,一條命幾十萬元就打發。
雖是傳統式農村,種稻米也是「餓不死、賺不了」的框架,小時候,家裡水田每季收成稻谷的一半要載到農會去,繳田賦、水租(水利會費)、谷換肥料。另一半部分留在倉庫自家幾十口吃,部分賣給糧商發各種工資,日常家用買什貨有時還要向雜貨店賒欠。農村充滿了䀲暗的氣息,年輕人湧向大小工廠,「孤女的願望」確確實實的每刻響起。
這樣淳樸無華的農村,平原一片,除了稻田還是稻田。沒有小魚溯溪逆流的啓示,只是因為畢業時得到第一名縣長獎,老師覺得有實力跨區到台中聯招試看看,家父也希望我能考上台灣第一所台人捐資興建的省立台中一中。於是儍乎乎的報了名,應了考。那時只考三節,上午算術、國文,下午閱讀測驗和作文。上午考完,覺得還好,沒有什麼失誤。由於中午有長達三小時的休息時間,家父帶我搭三輪車準備去吃飯和回旅館休息。轉角處彎過去,迎面就是一輛軍用大卡車,再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當魂魄從幽遠天際回來,全身已是內出血踵脹,離下午考試只剩半個鐘頭。三輪車是打死不敢坐了,又無其他代步工具。家父身亦負傷,摻著我烈陽下一拐一拐走向中二中考場,半路還看到那輛從軍用大卡車底盤拖出來的廢鐵三輪車,呈圓形球狀。到了考場,問試務人員能不能「請假補考」,被訕笑一番:「聯考還有請假補考的?」。於是不顧家父勸阻,咬著牙進考場,閱讀測驗十個選擇題還不算困難,作文「我讀歷史的感想」,因要逐字書寫,愈寫精神愈恍惚,撐到最後終於寫下結尾的句點,又轟然昏倒摔地,童子軍連忙抬出來,又送到醫院急救。
一條命總算撿回來了,當天傍晚,軍方威逼「和解」,軍方致贈「慰問金」三百元一了百了,以後不得再有任何瓜葛。那時候,三百元約等於公教人員半個月薪水,我一條命差一點就用三百元「買斷」。伊時,社會流行一句話:兵仔車撞死人,賠三斗米。我沒死還有三百元,超過三斗米,好像還不錯。當晚家父就請了一輛據說是台中唯二出租「黑頭車」,連夜趕回老家,車資剛好是三百塊。到了家裡,家人才知道「聯考」始末,據說中午出車禍時刻,家母正在曬谷場頂著大太陽在曬谷,突然人呆若木雞,旁人叫之毫無反應。我深信不疑,母子連心差點陰陽兩隔的靈應吧。
聯考放榜時,半夜聽收音機,居然考上台中一中,成績單寄來,差狀元二點五分。有人說,不出車禍,豈非狀元?也有人說,不出車禍,說不定考不上。
那個暑假,就是躺著療傷,二、三年後,才知道撞得腦震盪腦神經受損,但不自知。懵懵懂懂到中一中報到,學風自由,好比那籠中鳥放飛,自由卻又徬徨。
在班上,個子矮小又從鄉下來,正好是有些同學「霸凌」的對象。有一次,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和一名叫歐陽翺翔眷村來的同學拌嘴,我好像用台語講一句話(不是駡人的),對方「如獲至寶」,立刻說:「你是分離主義者,我要報告教官抓去關」。我嚇了一大跳,當時學校禁止講台語是真的,我在小學時當班長,導師就是賦予我管理對講台語同學罰錢的,一次兩毛錢。但到了都市的初中,不小心講了一句台語,怎麼變成什麼「分離主義」者?我問他什麼是分離主義,他說講台語就是主張台灣獨立,是叛國行為,所以要報告教官處理。
我聽了真的嚇壞了,看他趾高氣昂、頭頭是道,應該是真的。如此,只好像鬪敗公雞垂著頭離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什麼時候教官會來傳喚,送去「審判」?又沒有知心同學可以請教這種「思想」問題,也不敢告訴家人,只好把它埋在心中深處,連上學上課都變成畏懼。那個眷村同學,看到我害怕,更加狂妄,也會聯合一些同是眷村出身的同學對我「冷言冷語」。對這個「講台語」的,多方找麻煩。
有一次,童子軍老師王福霖(別號王狐狸),突然到班上,擧行「頑劣學生」投票,每個人可以寫一個認為是班上頑劣同學的名字,得票最多的要受處罰。那個時候,我擔任服務股長,在職務上盡心盡力去做,例如每天下課後的打掃,我總是多方檢視,同學沒做好的,我會自己把工作補齊,總是比同學慢半個鐘頭放學。班上許多同學都盛贊我是最佳服務股長。沒想到,開票結果,我獲得「頑劣學生」六票,最高票。被王福霖老師叫到前面講台,伸出雙手掌,用座椅木板條用力打了六大下。我恍如晴天霹靂,回座時,看到一位叫馬喆的眷村同學在笑,我知道了,班上不是有六個外省眷村同學嗎?集中把票投給我,於是我就「當選」了,因為其他人都是分散票。我真怨嘆,學校怎麼有這種投票打人的制度?我只不過是個服務熱心的服務股長,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外省眷村同學的「眼中釘」?事後,有幾位本省同學都來安慰我,你很好,「他們」為什麼要選你?我含住眼淚,答不出來,但心裡知道這是鄉下土包子學生「講台語」的下場,也就是幾十年後郭冠英駡「台巴子」的預告版。
以後的求學過程,不知不覺散發的「鄉土氣息」,還是繼續「惹麻煩」,有些外省同學沒理沒由地就是會看我「不順眼」,但倒沒有集體霸凌了。直到大學,進了成大,那裡可是講台語的天堂,有時會和國民黨知青黨部的外省學生「幹部」衝突,有一次居然在大庭廣眾下「訐譙」,害我原本斯文的形象破壞無遺。其實,我還是交很多要好的外省男女同學,只是,儘量少去碰敏感的政治話題就是了。
第一次聽到「分離主義」是五十年半世紀前的事,十三歲的小「台獨」?我的家庭史和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佈並無關聯,典型農家也從不會去談那些忌諱。不料,小小年紀到台中唸書,先是考試出大車禍,剛入學又被戴上絲毫聽不懂的「分離主義」帽子。莫非中一中在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佈中,許多涉案被殺戳的學長英靈「附身」,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我的一生志業?我讀聊齋誌異最喜歡卷頭語:「姑妄言之姑聽之,瓜棚豆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做為本文之結。
〔 資料來源: 民報 | 引用網址/留言討論

引用:鯨魚網站http://www.hi-on.org.tw/bulletins.jsp?b_ID=140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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