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6日 星期六

行過另一個死蔭的幽谷─一個台灣讀冊人的懺悔 / 認識林義雄

 
引用:
http://chilin.typepad.com/my_weblog/2014/03/11.html

          我叫吳叡人,現在在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服務。我願意很驕傲地說,我是「林義雄學校」第一期的學生,雖然不是很努力,所以沒有畢業,但是應該有稍微學到一點林先生的精神。
然而林義雄身上這種比政治更大、更加開闊,甚至是超越政治的氣質,把我拉進了政治,卻同時也把我推離了政治。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因為林義雄就是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歷史哲學》裡所說的那種「世界史的人物」他本身就體現了歷史。只要是稍微敏銳一點的人,當你在看到林義雄的時候,你在他身上絕對不會只看到政治或者道德而已。林義雄就在這裡,大家請看一下他,想想我講的話。那時我陪林先生到彰化員林的時候,當地民進黨黨部不知道林先生到底在幹甚麼,只知道這個人很有名,所以貼一張紅紙說「歡迎林『立委』義雄」。(不知道林先生還記得這件事嗎?)換句話說,我們地方上的民眾所知道最了不起的人是立委,這就是當時台灣地方政治的程度。但是只要是比較敏感的人,跟在林先生身邊,跟著他夠久,跟著他一段時間,你就會知道這個人不只是政治、不只是人格者,還有一個更大、更加開闊、更超越的東西,一種很難解釋的東西。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這個東西,就是「歷史」,大寫的History有時,我會在他的面容上發現一點憂傷。有時,我會在他的眼神當中,看到一抹陰影歹勢,說不定是我太過敏感,但是有時候我真的這樣覺得。甚至有時候站在林先生身邊,我也會在他的肢體動作中,看到一種緊張。你說我到底看到了甚麼?各位,我看到的是一個受苦的人,我看到的是歷史和命運。我跟大家報告,這是我一輩子唯一一次看到一個活生生、一個活的個人一個人,他背負著整個台灣歷史的重量。不是李登輝,是林義雄。我說的歷史的重量,指的是一種悲劇性的重量,數百年累積的悲劇命運的全部的重量,竟然落到一個人的身上。李登輝是一個快樂的哲學家皇帝,他有權力,他很現實。但是林義雄是薛西弗斯:一個存在主義哲學常常引用的希臘神話的著名英雄,神懲罰他一生都要推一顆巨石,從山腳下推到山頂上,推到快到山頂時就會掉下來,然後要從頭再推起,永不停止。林義雄就是這種人。所以依我來看,他是台灣歷史悲劇中的一位存在主義式的英雄。
2004年年底,我離開任教的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進入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工作,那時候台灣民主運動已經開始走下坡,進入低潮期。2006年,我和一些朋友,包括乃德前輩,一起推動「715宣言」,想促成民進黨的改革,不過這個運動最後是失敗了。那年秋天我離開台灣,在英國Cambridge大學的一個地下室住了三個月,療養我受傷害和被出賣的心情。兩年後,在一次台灣史研究所同仁的旅行中,我們來到二結的慈林圖書館。那個下午我走進圖書館對面的紀念館之中,面對林老太太的相片,我眼淚一直流,嚎啕大哭了很久,我的助理站在一旁尷尬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就一邊哭一邊跟老太太說,我真的很對不起妳,我也對不起雙胞胎,我對不起林先生跟林太太,因為我一定要退出政治,我要全心做一個思考我們台灣歷史命運的學者。從那一天開始,我心中就再也沒有躊躇,我已經決定要走上「另外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another less traveled path,就是航向咱台灣靈魂深處的道路。這是林先生面容上的那種憂傷,那種比世俗政治更加大的憂傷給我的啟示,啟示我說,叡人,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還有一種政治可以做,台灣的政治如果要好,要有人去走那條路,做那種政治,思想的、精神的政治。那天下午,我把眼淚擦乾,離開慈林回來到南港,我的修道院裡面,回來到我那條坎坷難走又寂寞的道路上。
這條道路就是我要跟大家講的,另一個死蔭的幽谷。因為當你對台灣的歷史知道越多、認識越深,你就會越悲傷、越悲觀。就像義大利但丁神曲所說的,「進入這個門之後,你要放棄一切的希望」。做為一個台灣人,面對台灣的歷史,你要放棄一切的希望。客觀上,我們台灣處在幾個帝國的夾縫中間,我們的命運欠缺自主性。我把這個欠缺自主性的命運就做「賤民的困境」。在主觀上,我們台灣人的民族性,現實、世俗、重利,我們很容易受到統治者的收買和收編。歷史上,除了國際的強權帝國之外,最會出賣台灣人和台灣的都是台灣人。過去兩三年來,我們台灣史研究所有機會拿到一份新的二二八史料,是保密局那時候在全台灣各地方監視台灣精英的完整報告,總共有好幾千頁,我們一頁一頁的讀,兩三年後我們獲得一個心得;組織、領導這個間諜網的是林頂立,他是台灣人,他所使用的抓耙子,差不多有八九成都是台灣人─換句話說,在二二八事件當中,台灣人出賣了台灣人。在台灣這個地方,黑暗的力量往往比光明的力量還要大,這是林義雄先生一直在追求的「政府精神」所很難生根的一個沙漠。跟林先生比起來,我想甘地非常的幸福,因為他的印度是一個宗教性、精神性非常強的社會。台灣政治的荒原背後都有一個精神的荒原。台灣歷史的悲劇,某一個意義就是台灣政治跟精神的雙重悲劇。所以要研究台灣的歷史,要面對台灣的歷史,等於你每一天都要跟絕望鬥爭,我相信我這樣說沒有錯吧,[在場的]李筱峰教授?
  




 

 
 
 
 
(編按:本文為吳叡人老師在2014年2月28日228事件暨林家祖孫受難2014年追思紀念活動之致詞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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