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軒(台中慈濟醫院肺癌團隊召集人、重症醫學主任)
那夜,一位年輕孕婦急產過程發生了羊水栓塞,被急救送來醫院,直接送到急診,從急診一路上就開始心肺復甦術,直奔加護病房,我在加護病房接手了這個病患。
眼前的孕婦,嘴唇早已發黑,四肢不只冰冷、紫斑紋路不僅出現在四肢、也陸續出現在那凸出的肚子,鮮血從鼻孔、鼻胃管路、嘴角一直冒出,心跳一直飆速、血壓是靠兩種升壓劑支撐。
跪在床上的白袍人員一路上持續壓胸進來加護病房,團隊大家同時接手,有人測胎兒微弱的心跳、有人測量孕婦心跳血壓,一堆急救資訊瞬間湧現在我面前,我急速下達急救令,螢幕上叮叮噹噹作響。
忽有人叫:「急救目前進入30分鐘,胎兒無心跳、病患無心跳,繼續急救... ...」現實的殘酷震醒了我:「對了!病患家人呢?」忽然有個人在我背後回答:「學長,我是她的先生!」我儍住了,原來剛才一路上急救而來的白袍人員就是孕婦先生,我以爲他是急診醫師呢。
知道學弟身分,我又儍住了,學弟是一位婦產科醫師,他在產房準備替太太接生,歡迎新生命的到來;很快地看到自己太太呼吸困難、失去意識,他自己啓動了一系列緊急處置。
我看學弟淚水、汗水都在臉頰交錯,他看著我:「羊水栓塞,無任何預防或治療有效方式。一切、一切太突然了……」他回頭看看自己太太身體,泣了好一會兒,才轉頭向我說:「謝謝學長,我們 ……我們不要再急救了……好嗎?我來跟太太說一下。」他走到床邊,牽起太太手:「芳!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身為一個婦產科醫師,無法搶救自己的太太,我真的好痛、好痛;但是讓妳的身體受盡催殘壓迫,也是很痛、很痛……」
他另一手輕觸太太隆起的肚子:「孩子,對不起,剛剛爸爸替媽媽急救,壓到了你,一定痛痛、一定痛痛,爸爸決定不要再讓你們不舒服,也請你原諒爸爸不給你出來看這人世間,去那邊以後要乖乖聼媽媽的話,好嗎?」我的護理師流涙、我的呼吸治療師流涙,而我,也流淚了,畢竟醫護人員都是有情感的,對於馬上要失去的兩條生命,怎不心疼流涙呢?
還好,這次遇到的是自己的醫療人員。我其實仍舊記得早期那些不好的記錄:例如我曾見到學姐被孕婦家人團團圍住在急診,她的惶恐眼神;也見到自己學長被打到躲在我加護病房會議室內,遲遲不走出來;原來只要生小孩,生不好,產科醫生可說受到極大挫折,我想這種挫折壓力,應是不亞於產婦家人的吧!
如果是如此,對於生命的無常,或許我們人人都得培養寬恕和體諒的心;而不是「只要不好,就是別人的不好」。
那一夜,我和婦產科醫師一起流淚:我想流的不只是悲憫眼淚、而是對生命尊敬的眼淚,在急重症搶救生命線上,固然處處危機、處處糾紛,而我也仍然如許多第一線產科醫師,依舊浴血於這人世間脆弱的生命,堅决搶救生命到人間。
身為急重症醫者,我們陪同高危險、高死亡的病患,一起向無常死神奮戰到最後一個心跳、最後一次呼吸。
也許五大科皆空了,但我相信仍有儍勁的醫者在前線,如果真如此,就讓我們一起更珍惜生命、更珍惜醫療人員的使命,一起面對起伏不定的悲苦生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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