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張炎憲教授及其領袖特徵
2015-01-21 06:06
前國史館館長張炎憲致力228事件、台灣獨立相關口述歷史。（民報資料照片）
天漸涼，風漸冷。「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秋去冬來，老杜懷李白的兩句詩，時時浮現在我的心版上，炎憲今猶在，涼夜宿誰家？
壹、認識炎憲
與炎憲相識於何時，並不重要。我年齒漸增，會將舊時剪報，分送給已識的原作者。前年在餐敘中，我給炎憲一張泛黃的台灣史舊報，「我什麼時陣寫的？攏袂記啊！」我還在紙上落款寫年月，這是老人的心情。這張舊報是近三十年前的。
大約在1991年開始有了互動，「吳三連史料基金會」成立，他主編《台灣史料研究》請我寫稿。我追思「文化協會」左派的先父莊泉（1892-1973）撰〈紀念一個做木師父一百歲〉刊在第2期，林瑞明教授見文，還來信向我索取先父讀書會所讀的楊逵譯《馬克司主義經濟學》，這是全球唯一的孤本，後幸能補入《楊逵全集》。這個基金會與《史料研究》在張教授的推動下，開展了台灣戰後戒嚴史料的蒐集與研究，其影響是巨大的。
1993年8月我到師大「人文教育研究中心」負責行政，一系列的台灣本土文教活動，與炎憲結了不解之緣。他在教師研習班開「台灣近百年史略」，也參與編撰《台灣文化事典》。
1996年一整年，我們有較密切的接觸，炎憲擔任台灣教授協會副會長，會長是張國龍教授，我是人文組召集人。他行事低調，語言不多，是沉著而有遠見的知識份子。12月8日會員大會，他宣讀大會聲明：要破彭婉如案，台、中是兩國關係。我作專題報告：「當前台獨運動的困境與台教會的角色與發展」，強調要經營文教與校園。
1999年大地震，我發起設置921紀念園區，與柏楊等文化人組「921震災集體記憶推動小組」，炎憲也參與連署。大抵炎憲可能參加了我已知或未知的所有社會運動。
貳、國史館長到台灣教授協會會長
2000年政黨輪政。阿扁總統的國史館長，屬意李筱峰教授，筱峰婉拒，被要求推荐，推荐五人，阿扁圈了最年輕的張教授，八年間使中國的國史館，逐漸台灣本土化。本土政府基本上掌握了政府歷史出版品的發言權。扁政府被批沒有致力於轉型正義。但僅就國史館這一塊，炎憲殫精竭力，已盡其功，建立台灣國史的主體性，這是他一生中，對台灣極重要的貢獻。
2008年，不出所料封建勢力復辟；也不出所料的綠色人物被追殺。我們必須捫心反省，何以致之？有若干民進黨人確實是幼稚、無知，甚至自私、貪婪，而本土社運界、學界也是有山頭林立，蔓延著大頭病之病。
政界是地球外的星際，我肉眼不及，學界我期待有調和鼎鼐，整合歧異的中道力量出現。張炎憲教授八年特任官的歷練與聲望，而不失其親和純真的赤子之心，2008年他下任後，我兩度的推荐與聯署支持他競選台灣教授協會會長。
本土政權失去，我對台灣前途極不樂觀，台灣教授協會是內部民主，獨立於政黨、派系的學術與運動的團體，在民進黨下台後，成為台灣社會的重要支柱。炎憲2011年1月接任會長，除要協助2012年總統的選戰外，台教會還回到學校，經營教授的本份，擔負起從旁幫助大學生社團組織與活動的責任。2012年台教會的繼任團隊，歷經318學運後，使台教會成為台灣最具實力與公信力的民間社團。那一夜，炎憲也在立法院。
炎憲是我的好友，是許多人的好友，我們不是失去了好友，而是台灣失去一位難以取代的學界與社運領袖，令人嘆惜。
參、炎憲的領袖特徵
台灣在海內外長期的民主獨立運動者，很多有學者的身分，學者有其專業，亦容易受到尊敬與信任。但學者的理想性，或難免失諸迂遠或激進。
張炎憲教授不屬於政治型或理論型的學者，而是較中道務實的人文學界的運動家與領袖。
我且試試談談他擁有的三個領袖特徵：
一、背景的特徵
他出身於台灣大學歷史系，是日本東京大學博士，這對台灣人而言「東京帝大」不啻是天下第一大學、名門正科。返台，進入中央研究院，這是台灣最高的學術研究機關，並同時主持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文獻蒐集、文化活動。他專攻台灣近代史，挖掘白色恐怖的史事，展現人文關懷，申張社會正義，以建構台灣國民意識，是台灣民主化的主流價值。
八年的國史館館長，是總統的特任官，職位至尊，學術味至濃，而又成績斐然。他長期兼任大學教授，後來為台灣教授協會長、台灣社社長，與許多社團的負責人。不容諱言，位尊則言重，他跨體制內外，兼政、學、社運界，資源較多，人脈廣闊，朋友門生舊屬濟濟。背景的優勢，是領袖的重要條件。
二、性格的特微
朋友皆知炎憲演說，讜言正論，滔滔不絕。而平常應對，沉穩寡言，不易開口，當然也會提出反駁，但不會疾言厲色；反之，他能傾聽納言，知己知人，他能推荐不是很熟的清大呂忠津為台教會會長的繼任人選，真是慧眼卓見。他外柔內剛，待人接物的成熟，既是歷練，也是性格使然。
尤其不矜不伐，低調內斂，幾乎未聽過他提到自己或家族之事，更別說他們的表現與成就。他明明曾在朝為官，高朋滿天下，而虛懷若谷，又守口如瓶，他見聞過多少政界、學界的大小事端，全被他帶入了天堂，成為台灣當代史看不到的「雲端」。
三、行為的特徵
我說他「熱情負責，好央好叫」。前者常人知易行難，後者知行皆難，學術的傲慢，是不易被指使的，尤其做過官的學者，更是請不動。炎憲熱心隨和的不知參加了多少社團、基金會的各種活動，似乎只要有空隙片刻，就答應人家的邀約。而本職的教書，培養學生，他更是義不容辭。2003年我籌設的「師大台文所」成立，他即同意兼課，2005年「長榮大學台灣所」成立，他也南下台南幫忙迄今，他同樣的也答應其他學校，還要指導研究生論文。
2009年初他邀約一群多已退休的歷史、文、哲的朋友定期的餐敍，從2月開始到2014年，每次都是他親自電話邀約，這是多麻煩的事，而且餐後又親自驅車送趙天儀兄、李日章兄與我三人回到家門，再繞一圈回去。
這種棲棲遑遑，席不暇煖，乃至於奔走美東到最後一刻的精神，學界未之見也。
炎憲，我深信你登山運動已磨成金剛不壞之軀。2014年9月13日「彭教授自救宣言五十年紀念會」中午相逢，我說：「7月1日我出國演講，前夜我有給你電話留話」你回：「我回電已無人接」，那堪是最後一面、一言。上帝也不會相信你會倒下來，10月4日台北下午5:40，我送臉書：「無時不刻，心繫老友。頑張!台灣需要你！」本以為會轉危為安，不料一點鐘後，永別世間，我的世界一片蒼白。二日後10月6日，我即應[快樂廣播電台]吳錦發先生之邀，訪談炎憲你對台灣的貢獻。
炎憲！我不能接受你的消失，我遲遲難以落筆，不知如何抒發對你的敬意與思念。
（2015.1.19凌晨 莊萬壽於台北杭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