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熟悉張炎憲先生的朋友,私底下提到的時候,會稱他炎憲公,我從來沒這樣稱呼過他,不過也瞭解他在我輩友人中的地位。他一直是我的朋友炎憲。
我沒有印象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大概那時候中研院人少,大家多少都互相認識。其實我認識他姊姊張瑞良教授還更早,不過那是我認識炎憲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我以前住台大宿舍時認識的哲學系張瑞良老師是他的姊姊。
跟炎憲真正結緣起因於我為了買中研院的公教住宅,必須把在南投的戶籍,遷到台北來,而且把我父親的戶籍也遷來台北寄在張炎憲家,這樣我才符合買公教住宅的資格,不然那時候中研院規定:單身不能買公教住宅,戶籍不在台北也不能買公教住宅,所以買房子的時候,我挑在已經進住中研社區的張炎憲家的對門樓上,他住七樓,我住八樓,從此我們成了鄰居,同事,又是好朋友,在反對運動、台灣主體性運動風起雲湧的那個年代,我們也是親密的戰友,常常樓上樓下討論事情,通常是他找我,我下樓去,坐在他家的餐桌上講話,因此對他的太太秀梨,也很熟悉。因為房子而跟炎憲結緣,還有一樁,就是他後來在民進黨執政之後,榮任國史館館長,我因為在辛亥路曾投資房產,對那裡的一個社區熟悉,就介紹他買了那裡的一棟大宅,可我一次也沒去過他當館長之後居住的這棟大宅。不是他沒邀,大概是我生性不喜歡跟當官的來往吧!
炎憲大我五歲,他是四七社的核心成員,一輩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還原二二八的真相,建構二二八的歷史論述,有關二二八的口述歷史,一本接一本的出,二二八不幸罹難,冤屈而死的那些冤魂,二二八的種種冤情,當事者的,當事者家屬的,整個台灣社會籠罩的那種因冤屈而產生的悲情,炎憲最瞭解,瞭解得最透徹。他遽然在美國過世的時候,報紙刊的照片,是他奧嘟嘟的一張臭臉,很嚴肅的一張臉,因為他過世,看到這張照片,我才明白,原來炎憲有兩張臉,一張就是這樣嚴肅的臭臉,彷彿承載許多無法言說的憤恨不平。但是,其實私底下的炎憲,是一個笑容可掬,笑起來瞇瞇眼很明顯的,很可愛,超人氣的偶像教授,他的學生很多,他的朋友很多,不管他有沒有當官,他都是大家永遠的朋友。跟他談話的時候,其實大多是他聽人講話,自己不太言語,不太說自己的事,卻能傾聽朋友講話,因為這樣,我想很多人都會把他當朋友。
跟他當鄰居,常在他家走動的時候,也常在他家裡,看到他的學生,他能夠吸引很多年輕人走在他的門下,自有他的魅力所在,他的歷史論述自不在話下,但是他的親和力,也是很大的因素。我常常對他能夠帶領團隊一起工作,融入工作團隊,和樂融融,覺得不可思議,嘆為觀止,也不知要從何學起,因為我是那種急性子的工作狂,罵起助理會得理不饒人的那種。我親眼看到炎憲在中研院台灣史田野工作室,擔任執行秘書,看他在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帶領工作團隊的情況,我想他就是那種會帶領人做事的會做事的人,我想他在國史館擔任館長,或是在其他的社運團體擔任領導人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吧,會做事的人,不一定會帶人,而炎憲是那種會帶人,也會做事的人。
他主編《台灣風物》多年,我們住在樓上樓下的時候,有關邀稿審稿的事,他有時也找我幫忙,林本源基金會舉辦的演講有一段時間我也常參加,現在想起來了,說不定最早我們是在林本源基金會辦的演講會認識的。我也記得有一段時間演講例會是炎憲在辦的,但是正確的時間我已經記不得了。《台灣風物》是戰後老牌的刊物,是有關台灣民俗與台灣史的重要刊物,這個刊物迄今持續不斷,炎憲和他的夫人林秀梨的奉獻,功不可沒。
託他的福,我在1991年和他一起成了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的董事,也和他一起成為台灣歷史學會的創會會員。所以常有機會在董事會開會的時候,開完會吃飯的時候,還能持續的見面相處共識。台灣歷史學會我後來沒什麼參加,可能那時我的目的就只是衝撞體制,當時學界的專業組織都叫做中國什麼的,完全與實情不符,台灣歷史學會成立的時間很早,但是後來我成為創會會長的台灣宗教學會卻是第一個向政府立案登記的專業學會組織。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雖然由陳奇祿先生擔任董事長,吳樹民先生擔任副董事長,最初也是由向陽先生擔任執行長,但是幾乎從頭到尾,都是炎憲在主導基金會要做的事,我們都支持尊重他想要做的事,沒有什麼異議。董事會開完會例行的聚餐,是董事們的歡樂時光,大家共論時事,講笑話,李筱峰老師很會講笑話,向陽老師善析時事,而炎憲常常是默默的,不太開口講話,當然必要的時候,他也是有話說。炎憲的音容笑貌從沒有在我記憶中消失或是斷線,這時不時的見面機會,就是我們的緣。
再一次託他的福成就的另一樁事,就是他擔任國史館館長的時候,打算要作劉枝萬先生的口述歷史,找我來負責此事,起初那時已經八十餘高齡的劉枝萬先生並不同意要做口述史訪問的對象,他說很多口述的回憶錄,當事人「膨風」的情況很多,劉枝萬老師是非常內斂的人,自不想予人「膨風」的印象,經過炎憲館長幾次親自邀請見面遊說,又說我可以負責所有口述紀錄的呈現,劉枝萬老師後來才答應此事。我自己很高興藉著「學海悠遊----劉枝萬博士訪問記錄」一書的出版,我深入瞭解我私淑景仰的這位前輩學者的生命歷程,以及他在民間信仰與道教研究的學術歷程,一個具有深厚日本經驗的百分百純學者,他的學風學養與人格特質。更重要的是劉枝萬老師本人對這本書也非常滿意,感覺這一生的學術已經對後人有一個完整的交代,雖然我和我的工作團對(主要是年輕一輩的丁世傑先生)都覺得如果有機會出第二版的話,還有進一步值得書寫的地方。我想炎憲館長應該也可以感受到傳主本人與記錄者兩方面的安慰,他也會覺得很安慰吧!劉枝萬老師也因為這本書,幾次和炎憲有直接的接觸,常常提起炎憲,對他的遽然往生,也深感不捨。
最後一次跟他相處,是在台灣歷史學會主辦的緬甸之旅,今年的舊曆年年初一行十餘人去緬甸旅遊,印象中除了以前在台灣史田野研究室共事時期,曾經和工作團隊去新竹還是哪裡採集過資料,這一次是真正的同遊,還真是高興,途中留下了幾許美麗的留影和回憶。他問我現在作什麼研究,我說正在做魔神仔的研究,所以旅途中我跟大家分享了魔神仔的研究,他也跟著說了兩則他老家嘉義中埔鄉的故事,先跟我私下講了一次,後來又在車上跟大家講了一次,那時我覺得不錯,原來炎憲老師說故事的能力也不錯。他一輩子都在聽別人的故事,絕大部分都是傷心的故事,發生在他家的故事其實也很哀傷,就是他早夭的親大哥,據他媽媽說,就是在四五歲的時候被魔神仔牽去,不幸亡逝。以前當鄰居的時候在他家見過他老母親,更可以想像他媽媽跟他講這故事的景況,我沒想到這次緬甸之旅,很難得的聽他講了自家的故事。
炎憲在美國費城不幸病發身亡,對很多人來講,都是很大的震撼,他平常身體好好的,也常會去爬山,是體力精力旺盛,很有幹勁的人,但也是因為這樣長期操勞,過勞了,連自己都不知道已經透支了,過勞了,他是永不懈怠的那種人。我自己早早就在一九九九年收山了,外面的事不想管了,覺得無可管,國家發生那麼大的天災地變,為了大選,政治上搞撕裂,加上自己也正面臨生命的轉捩點,只想誠實的面對自己,梳理自己,在自己能夠使力的地方貢獻就好了。但是炎憲的命運不一樣,民進黨執政,他被任命為特任官,擔任國史館館長,注定國家大事他要管到底,即使從館長的位置退休,他也擔任了具有象徵性地位的台灣社的社長,他的一生一直是屬於大家的,他的告別式各方雲集,大家都趕來台北雙連教會與他告別,大排長龍準備進場,很多人進不了教堂,我好不容易擠進去,站在門邊全程參與他的告別式,看到年邁的史明先生低著頭坐著輪椅被推進來,已經夠感傷了,這時更是潸然淚下,看著炎憲摯愛的女兒,抱著剛出生的嬰兒,哀傷的她更顯無力,看了令人不忍。告別式之後,在門口看到瘦弱的秀梨,更顯瀛弱,幾乎要站不住,想到秀梨以前常說,尪若回家,就好像撿到一樣,她老早就知道她的夫君是終身獻給大家的。
今年甲午年,又是潤年,真是不怎麼好的一年,一些認識的人,好朋友,都在今年過世,先是七星基金會的鄒振隆先生,因為癌症過世,前一陣子草屯的高里長----我弟弟阿坤的契父,也別世了,第二張接到的訃文是曹永和老師,享年九十二歲,接著十月三日張炎憲在美國因為突發性的心肌梗塞過世,沒多久又聽到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的吳逸民董事病故的消息,訃文接到沒多久,又傳來陳奇祿老師病故的消息,享年九十二歲。享高壽的長輩們過世,心有欷噓,但不會太難過,享中壽,還是會覺得不捨,覺得幸福美滿的日子,為什麼不能再多享受些,但是像張炎憲這樣突然之間就走到人生終點的,真是令人難過不已,無法置信,老天爺給每個人的歲數,每個人在世的年月好像是老早就注定好的,萬般不由人,真的只能把握有限的生命,作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盡人事,而聽天命。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炎憲生於四七,終於甲午,這兩個年份都是影響台灣歷史深遠的年份,甲午年台灣割讓日本,日本的殖民統治對台灣歷史與文化的發展,影響深遠,炎憲留學日本東京大學,台灣史是他的研究領域。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發生,這事影響台灣的民心與往後民主運動的發展甚鉅,炎憲彷彿二二八的幽魂再現,他畢生的台灣史研究主力都放在二二八的研究,他的社會實踐主要也都集中在台灣主體性的建構,他對於他的理想與理念是非常堅定的實踐者。我以這樣的朋友為榮,他過世了,真的成了炎憲公了。他專研台灣史,自己也成了歷史人物了,為什麼不死在台灣,要死在費城,我想他的靈魂把他帶去這個具有象徵性意涵的城市,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但是我想他的靈魂是知道的。他在台灣人心目中是一個人格者,在二二八事件之後,長長的失聲與寒蟬年代,他勇於發聲,勇於突破現狀,對台灣人的自主意識貢獻良多,對許多台灣人而言,他肯定是一國之公。對我而言,他是永遠的炎憲,溫煦親切,但是意志堅定。
引用民報 :
http://www.peoplenews.tw/news/d94195ce-52eb-4d5a-87a9-357df6b469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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