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標題:陸上行舟---史明



9月1日
昨天下午,史明出席《台灣人四百年史》的新版記者會,以下是2013年史明接受本刊採訪,他起伏的人生也見證了整個大時代的變遷。

標題:陸上行舟---史明
撰文:鄭進耀
攝影:林韋言、賴智揚⋯⋯
引言:
95歲的史明出版了口述歷史,其中一冊篇名為陸上行舟,意指台獨工作之艱難。他被稱為台獨教父,早年因黑名單無法回台,回台後,面對親人盡散,晚年身體困窘。他一路從日本到中國又回到台灣,畢生投入運動。

陸上行舟,指的也是瘋狂。史明曾 主張武力革命,自製炸彈炸火車、燒派出所,甚至策畫剌殺蔣經國,造成一人被槍決。在這些極端激進的主張裡,包藏著最柔軟的傷口,他為此事內疚不已,最終放 棄武裝路線,內疚的還有來不及見最後一面的外婆。做為一個革命家,付出的不只是青春和金錢,還有一去不返充滿虧欠的人生。

內文:
九十五歲的史明一頭半長白髮,左眼的瞳孔因白內障蒙著一層白膜,雙眼掛著深厚的眼袋,牙齒略微外暴,他提起一段往事:「念小學時,聽到台灣共產黨謝雪紅一群人被捉,我沒看到他們,但大人都說這些人長得像妖怪。」主張台獨而被國民黨政府名列黑名單達三十年無法回台的史明,恐怕也是戒嚴時期人們口中的「妖怪」吧。

他因主張武力台獨,長期流亡日本,直到一九九三年才偷渡回台。中研院研究員吳叡人分析,史明是左派的獨立運動者,他最大的影響是在一九六二年出版的《台灣人四百年史》,書中完整談論「台灣人」為主體的民族論述,以「外來政權的殖民史觀」詮釋國民黨統治,啟發了後來許多台獨運動者。史明長期從事地下工作,顯少公開談論自己的身世家庭,今年出版了口述歷史,問他出版的動機,他聽錯了問題,答非所問:「我活太久了…。」

他聽力不好,所有問題要重複問二次,左眼因白內障全盲,背部有骨刺,所以斜倚著坐姿才能減輕疼痛,膝蓋關節無力,起身走路得花上好幾分鐘,旁人要攙扶他,他中氣十足回道:「免,阮自己來。」政大研究生藍士博在二○○五年的反反分裂法靜坐活動裡第一次見到史明:「歐吉桑(史明)每天早上九點坐到晚上十二點,有天大家要收東西打算走了,歐吉桑站起來,看一下手錶,說還有三分鐘才十二點,說完他繼續坐下去。」他這次負責史明的口述歷史工作,即便史明身體不好,「他一談四個小時,都不累,我沒遇過這樣的老人。」

本名施朝暉的史明出生於台北士林,是家中長子,有一弟一妹,父親是林本源商行的經理,母親是士林大地主的獨生女,史明從母姓,他從小跟外婆長大,「我從小跟阿嬤一起睡,一直睡到二十歲。」母親希望他從醫,但史明從小對歷史有興趣,他說:「數學沒有生命,英文死板,只有歷史是人的演變。」在高四(日據時期中學為五年制)時,史明向外婆騙了二十五圓,打算偷跑到日本以同等學歷報考大學歷史科系,不料在基隆火車站巧遇堂舅。

堂舅拉著他打電話回去,「我媽一直罵死囝仔,阿嬤疼我,但很有氣度,接了電話,只一句話:少年人要去哪裡就讓他去。」史明如願到了東京報考早稻田大學,放榜時,他看到其他台灣人念的都是醫科,政治經濟科只有他一位台灣人。他說:「很多台灣人念醫科都是為了社會地位和賺錢,我看不起。」

史明大三接觸到社會主義,讀「共產宣言」、《蟹工船》。在畢業前夕,因為是台灣人而不必服役的史明意識到自己與日本同學的差異,「大家為了國家去當神風特攻隊,他們談到陣亡時一副坦然的樣子,我很羨慕。」當日本人為國家奉獻生命時,史明滿腔熱血卻無處可去。

他以為的祖國在中國,他接受共產黨組織的安排到中國上海,收集日本情資。等到抗戰勝利了,史明又感到失落了:「我來中國是要抗日,可是等日本輸了,我又空虛了起來。中國人在自己的地方有自己的人脈和關係,可是我什麼都沒有。我小時候唱的是日本歌,回憶也是多與日本人相關。我腦子一直在想:日本輸了,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當所有人都回鄉了,史明志願留在中國「學習」,想更進一步成為「中國人」。

然 而,在中國的日子並不好過,「我一心想革命,結果只是派到圖書館整理書籍。」他也目睹共產黨鬥爭地主,一早在井裡撈到不堪鬥爭而自殺的年輕人,種種經歷就 像八○年代台灣的反共電視劇的情節。最後,他假扮茶葉商人逃回台灣,回台後不滿白色恐怖整肅,他在陽明山上組裝武力,他開始以「殖民政權」的觀點理解近代 台灣政權的本質,主張台灣獨立。

之後,他逃亡日本開小吃店賣水餃、大滷麵,生意很好,而這家麵店賺的錢,全投入了台獨運動。

史明的口述歷史第三冊篇名叫:陸上行舟,意指台獨運動的艱難。陸上行舟也是德國導演荷索一部電影的名字,這個瘋狂的導演把一艘船運到南美高地拍攝,男主角鬧脾氣時,荷索拿著槍頂著他的頭,逼他繼續演。垂垂老矣的史明也一樣執著得近乎瘋狂,他在一九六七年於日本成立的獨台會曾經在台灣炸過火車,炸過變電所、燒過派出所,他在東京的麵店樓上, 還建了一個大灶,做為炸彈試炸的場所。

他有些得意地說,光軍用火車他就炸過六次,我問當這些武力行動成功時,你覺得光榮嗎?「使用武力這種事不可能會光榮,都是不得已。」一九七三年,台灣麵包師傅鄭評和史明計劃剌殺蔣經國,計劃意外曝光,鄭評被捕,隔年被槍決。這是獨台會策畫中唯一發生人命的行動,史明深感內疚,他曾親自去找鄭評的兒女,但家屬不諒解,不願見他。

此後,獨台會不再走暴力路線,「時代不一樣,需求也不同,武力訴求的群眾基礎愈來愈少了。」在日本的史明接待來自五湖四海的台獨人土,金援過美麗島週刊,花錢送台獨人士出國念書,也有人一次跟他拿了一、二百萬元台幣,然後人間蒸發,他卻看得很開:「獨立運動不是隨便人做得到,臨陣退縮我也可以理解。」

對一個革命者來說,最折磨的恐怕就是時間了。時間使一切變質,和史明同期的台獨人士很多人回台與國民黨和解,最著名的是廖文毅,他曾是海外「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的「大統領」,在一九六五年回台後,成為政府宣傳樣板,長期遭軟禁,最後還遭特務弄瞎雙眼。一九九三年,史明是國民黨黑名單最後一位,他偷渡回台,法令已鬆綁,僅以十萬元交保。家鄉也不一樣了,他的戶籍除名,被視為死亡,外婆的家產全被妹妹帶走,他只能落腳台北市圓環破舊旅社。他從日本帶回了六千多萬元台幣,幾年之間,花費在台獨運動、建地下電台已所剩無幾。

堅信台獨 而一路堅持的革命者老了又是什麼模樣?史明在 二○○九年一度因腎病病危,他靠東京的麵店收入勉強維持晚年生活,現居在新莊一棟中古大樓,房子是住家也是他獨立運動的辦公室,房內堆滿日文書籍和台獨旗 幟,他的中文不好,每天讀的是《產經新聞》和《中央公論》,即便身體多病,天氣好的時候他堅持要去游泳,因為他要健康活著等到台灣獨立的那一天。台灣年輕 一輩知道史明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問他一輩子追求革命,把革命掛在嘴邊,何以革命一直沒來?他像是重聽,沒聽到我的問題,答非所問。他自己一人在革命的路上。

他 談起中國,談的還是毛澤東、鄧小平和文化大革命,我問起了ECFA對台灣的以商圍政的作法,他有些不耐煩,直說:「中國什麼樣子,我比你們每個人都還清 楚。」他又說起,以前在台灣街上發台獨文宣沒人敢拿,這幾年路上拿他發送的台獨旗幟的人變多了。然而,台灣各種民調都有個趨勢:自認「台灣人」的比例變高 了,但極大多數的人卻支持「維持現狀」。什麼是維持現狀?我們一直相信統獨之間還有有一個選項叫做:「不選擇」,就是維持現況。

夏日炙人,我們跟史明到街上遊街,這幾年他每個月會到各城鎮,領著車隊宣傳他的台獨理念,前一天他在浴室跌倒,額頭上一大塊瘀青,他堅持仍要上宣傳車,一趟遊行二個小時,史明時而瞇著眼睛像是在打盹,時而神智清明,嚴厲指正工作人員鑼鼓點不對,口號喊得太急。

宣傳車上的黃敏紅是史明十多年來倚重的助手,史明往來的對象多是計程車司機勞工、一般上班族,甚少知識份子。黃敏紅說史明一向強悍示人,很少談自己,也沒見過他哭過,只有在去年底,蔡瑞月基金會將他的故事演成了舞台劇…。

離開台灣數十年,最疼他的外婆不斷託人帶話,說阿媽快不行了,快點回來。反倒是原本立場相左的父親卻託人帶話給史明:「不要回來,做你該做的事。」但說起了外婆,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她是一九五二年逃亡前夕:「戰後家裡都沒年輕人,阿媽很老了怕沒人送終,我跟她說,我出去一陣子就回來,阿媽的後事我一定會辦得圓滿。但…我對不起她。」說到這裡,史明突然靜默不說話,眼皮閤上掩飾激動,睜開眼又補了一句:「我不孝,對不起她。」此後便是漫長的沉默。

他終究是沒完成承諾,外婆一九六九年過世,他事隔數月才知道消息。那齣舞台劇的結尾,史明回到阿媽的墓前祭拜,阿媽從墳裡走了出來,握住史明的手說:「阿暉仔,你怎麼跟我一樣老囉?」來不及見外婆最後一面的他痛哭失聲,這是他最柔軟的傷口。

採訪結束時,他看著我說:「年輕真好。」這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深信,再年輕多一點時間,他就可以看到台灣獨立,如果看不到獨立的那天,這些受苦就全失去意義,而當痛苦失去意義,就只剩絕對的痛苦了。

小檔案
史明,本名施朝暉。有一弟一妹,母親為獨生女,故將史明從母姓施。
1918年出生於台北士林
1938年進入早稻田政治經濟部
1942年畢業後進入上海抗日
1950年1月母親過世,3月在陽明山組織武力軍隊
1952年從基隆偷渡到日本,擺攤賣麵
1962年以筆名「史明」發表《台灣人四百年史》1967年東京創立獨立台灣會(獨台會)
1974年策畫剌蔣案,鄭評遭槍決,獨台會放棄武力訴求
1993年偷渡回台,為台灣政府最後一位黑名單人選
2005年擋連戰座車,遭公共危險罪起訴,易科罰金10萬元
2009年急性腎衰竭,一度病危
2013年出版口述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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