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克.巴萊導演魏德聖暢談他的電影與歷史觀。 (記者劉信德攝)
記者藍祖蔚/專訪
三年前,魏德聖以《海角七號》炒熱了台灣人對國片的信心;今年,魏德聖以《賽德克.巴萊》高舉了台灣電影的製作標竿,更引領國人回頭審視歷史,重新認識更多原住民文化,引爆了熱情,也帶動了無數辯論。
批評也好,讚美也好,一如電影中的主角面對著「做也錯,不做也錯」的抉擇困境,導演魏德聖強調:「《賽德克.巴萊》能夠帶動反省,從過去想想我們的未來…」問:《賽德克.巴萊》創下了台灣最高製片的七億元花費,你究竟想為台灣電影留下些什麼?最值得一提的奠基工程是什麼?
答:首先是合作的觀念。我要做的事其實是高度工業化的好萊塢常做的事,但是台灣電影工業並不成形,還在手工業的格局,所以我想透過這次拍片,結合現有人才,一次就建立台灣電影工業,結果發現其實人才一直都在,只是分散在各角落,欠缺整合,大家相互競爭搶生意,不願分享技術。工業化的關鍵其實在合作、難在整合。例如我們以為技術不夠,找來韓國團隊幫忙,看到他們鋼絲、爆破、機械運動、武行的實務操作後,才發現其實我們都會。差別在於過去各擁山頭,如今很多人都在談整合了。
台灣電影人才豐富 缺乏整合
其次是人員養成。這次拍片很大的力量來自一群沒啥經驗的年輕人,憑著初生之犢的幹勁,累成病,常挨罵,卻打死不退,感動了許多前輩。例如,「買便當」對好萊塢是簡單小事,對我們卻是最難的一件事,山區拍片如何買到五百個便當?每天只有半小時吃飯時間,找廚師來現場做菜,幾百位人員得浪費兩小時排隊打菜和吃飯,絕對不可能,最後劇務就得不辭辛勞,每天下山買便當。甚至強制規定現場要垃圾分類,這種精神太讓人佩服了。
更難的是怎麼上廁所?男生不難,女生很難,花錢買尿袋太不划算,只能就地去挖毛坑鋪塑膠袋,還有人得定期清理排泄物;例如在山上要調度八十輛車子,全靠一位小女生,後來她去支援李安導演在台中水湳拍片,也是調度車輛,以前要一組人才能完成,她也獨力挑起大樑,他們都相信協力完成這部電影是人生重要的一個關卡,沒經驗,沒關係,就是解決,就是面對。這也是為什麼殺青酒會上,大家哭成一團,因為我們完成了一件沒有人相信我們能完成的事。
問:台灣過去較少史詩電影,主要拍片規模有限,其次是不知如何從歷史取材,你卻從台灣近代史找到了著力空間,如何執行史詩理念?
答:史詩並非我要挑戰的觀念,在意的是用什麼角度去詮釋歷史,我很高興找到了「獵人」角度來詮釋《賽德克.巴萊》。所謂獵人文化的思維,就是一種「以歌聲追逐歌聲」的文化,「以生命追逐生命」的文化,原住民的重唱歌聲,就是同一曲調副歌追著主歌,狩獵人生亦是如此。
族群生命延續不息 才是史詩
電影的主角一心求死,死後才能上彩虹,他們追求死後的靈魂自由,不在乎現世,可是一直「求死」下去,除了悲壯,到底要給觀眾什麼東西?後來我想通了,人生還有另外一個目的:要活著,要延續族群的生命。有人死去了,留下來的人就是要承擔宗族血脈,於是,我在《彩虹橋》的最後再加上原住民石生神話的故事,一切都要回到生命源頭,不能忘本,能生生不息,才算得上是史詩吧!
問:你真正想要挑戰的是什麼?
答:《賽德克.巴萊》是一個很棒的故事,我找到了特別的切入點來看歷史,我認為主角陷入了一個「做也錯,不做也錯」的困境,究竟要不要做呢?要做,又要怎麼做呢?反觀我們自己,不也經常面臨這種「做也錯,不做也錯」的為難?
面對歷史,我們怎麼不去問當事人的動機?只追究是不是做過不對的事,這樣其實把人性的規格弄得太小了。大家不妨回到一九三○年代那個時空背景,當你的世界只有族人和異族人,只有傳統信仰時,面對異族壓迫,你會怎麼作判斷?設身處地去想,就會了解為什麼他們會做出那些事。
有了這層體會,對於歷史的仇恨,是不是就可得到相當程度的化解?特別是對於有著歷史矛盾的台灣人,我希望《賽德克.巴萊》能夠帶動反省,從過去想想我們的未來。
挑戰現代人價值觀 保留血腥
問:觀眾看電影時都會融合自身的經驗,因此各自解讀,引爆爭議?
答:一般電影是不需要解釋的,可是這部電影需要,因為它挑戰了現代人的價值觀,要多解釋,不能讓它自然發酵。例如有人嫌血腥,對於殺婦女和小孩的戲有意見,我最後還是保留下來,因為那是事實,我就不應該迴避它。
而是要思考如何面對它?我在上集結尾安排了極長的吟唱歌詞,透過祖靈的角度教訓這些孩子,先是責備,既而安撫,讓觀眾明白他們的價值、信仰與文化,再安排一位老婦人在現場高喊:「孩子啊,你們在做什麼啊!」我也讓莫那魯道在事變後,坐在太陽旗旁,環顧四周混亂,什麼話也沒說,只有很重的呼吸聲,因為他也有矛盾啊!
問:電影不少砍殺場面,卻沒列入限制級,列為輔導級,也引發了批判,你的看法?
答:輔導級是我爭取的,著眼點不在票房,而是我認為國中生和高中生都應該看,霧社事件雖然悲慘,已經開始認識世界的中學生,都應該在老師輔導下來看這段歷史。事實上,我們的電影小說,早就被教育部選入寒暑假必看書單中,故事上的血腥或暴力顯然不是焦點。孩子不笨,該溝通的時候就應該有人好好說給他們聽。
電影產業已經成熟 我們有根
問:《賽德克.巴萊》能完成,其間坎坷可說絕處逢生,總結的奮鬥心得是什麼?
答: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等資金到了再拍,我的答案是資金永遠不會到,可是人都到位了,氣也已齊備,拍是不拍呢?我知道,唯一能夠贏的是你先動,讓投資人看到決心,相信你的努力與魅力,只有把自己逼到一個不能回頭的情境下,才完成得了《賽德克.巴萊》。我要說的是,電影產業從製作到市場都已成熟,種籽都已發芽開花,代表有根了,投資人還在等什麼?
問:你對金主的喊話是這麼雄壯,對台灣年輕創作者的叮嚀是什麼?
答:不要盲目追求票房,要開發出自己想要講的故事,傳統思維是觀眾愛什麼,就給他什麼,不是的,現在要問的是你究竟想要做什麼?認真去做好要做的事,喜歡的觀眾就會靠過來,他們就是你的基本盤,只要你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創作,不必去追求流行,永遠要問自己想要做什麼。
將拍台灣三部曲 說祖先的故事
問:你花了十一年才完成《賽德克.巴萊》,怎麼走過這段歲月,最私密的心情是什麼?
答:我要以自己的過程來勸告想拍電影的朋友,不要急躁地想要去完成第一部作品,而是要問自己要拍的故事準備好了嗎?練習夠了嗎?人生所有的經歷過程彼此都有連結,不要因為窩在角落就洩氣,我也曾在角落待過好長一段時間,看到朋友都拍電影了,也曾急著問自己為什麼還在寫劇本?那個角落其實是在儲藏爆發的動力,關鍵在於不要把休息變成怠惰,雖然兩者只有一線之隔。
那段角落時光,我累積了很多劇本,很明確知道自己未來的人生能做些什麼,只要時間到,就可以去執行了。
問:接下來要拍的題材?
答:還沒有決定,棒球故事並不是非拍不可,「台灣三部曲」卻是一定要拍的。對我而言,《賽德克.巴萊》呈現的是別人祖先的故事,台灣三部曲則會是我自己祖先的故事。我在兒子出生後,看到堂哥整理出來的祖譜時,看到自己在家族中的關係位置時,就深受感動,就更堅定要拍台灣三部曲,算是對自己生命的一個交代。
出處: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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