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增芝
1979年12月10日爆發美麗島事件。同一個時代,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的一群人,卻在資訊封閉,教育與媒體壟斷之下,對同一件事情,有著非常兩極的反應。
美麗島受刑人之一戴振耀,回憶那段痛苦日子,一直說不希望下一代再遇上。但是生性樂觀開朗的耀伯,即使是痛苦不堪的獄中,到他口中,竟有著苦中作樂的黑色幽默。
例如,國民黨統治下的監獄裡,一樣是碰上刺龍刺鳳的黑道大哥,但是,台灣人尊稱美麗島的人都是「台灣英雄」「民族英雄」,非常尊敬禮遇。但是,碰到眷村出身的黑道,就變成「叛國賊」,備受欺壓。
耀伯是繼施明德之後,逃亡最久,最後被捕的受刑人。第一站到岡山分局,都是平日熟識的警察,而且只是進行一些資料登記,還沒什麼特別感覺。很快的,第二站轉送到刑警大隊。
「這個(人)什麼案啊?」可能耀伯一臉古意,服裝簡樸,不像經常出入刑警大隊的黑道份子。所以,剛被帶進去,一位女警納悶的口吻問。
「叛亂!」身旁的男警簡潔威嚴的說。
耀伯開始感受到恐怖的壓力。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個人資料確認,還有照相,正拍、側拍。筆錄的進行,也比在岡山分局恐怖許多。沒想到,更恐怖又更痛苦的,還在後面。
清晨被捕,最後轉送到高雄夀山的「南警部」時已經黑天暗地。一進去,衣服就被脫到只剩一條BVD內褲,接著被推進一間約10人上下的囚室。耀伯一眼就看到一位熟人,辜水龍先生(曾任鳳山市民代表)。
「水龍兄,這擱要拜床母膩?」(台語:這裡也要拜床母嗎?)
小小一間4、5坪的囚室,除了一個馬桶,沒有床、沒有任何棉被、衣物,所有人都光著只有一條內褲的身體。最醒目的,就是牆邊排著一碗飯配一碗水的景像。耀伯誤以為是祭拜的物品。
「噓!」辜水龍暗示耀伯不要多話。等獄警離開之後,才知道,那是他們每天僅有的食物,飯跟鹽水。南警部的「鹽水大飯店」之名,也是由此而來。
整個囚室,只有耀伯跟辜水龍是因為美麗島事件。其他大部份是刺龍刺鳳的黑道份子。
1月中旬,畢竟是冬天,即使是高雄,天氣也很寒冷,大家只穿一條內褲,怎麼禦寒?耀伯說,「對呀,裡面感冒的人很多」。
睡覺時,唯一的遮蔽物,是獄方發下來的大型塑膠袋,大小如麵粉袋,當然無法遮蓋全身,因此,睡覺時每人都是盡量縮著身體。
耀伯跟辜水龍的待遇,當然比其他刑事案件的人更慘,不僅完全不能「放風」(到戶外走動),也不能去「福利社」。每隔幾天的深夜,還不定時的被帶去反覆偵訊、刑求。
勉強感到安慰的是,獄中那些刺龍刺鳳,年齡相仿的大哥們,聽到他跟辜水龍是美麗島事件的,立即稱讚他們是「台灣民族英雄」,還自動為耀伯「報馬仔」,盡心盡力帶回一些希望的訊息。
這些大哥們利用可以去「福利社」的機會,努力看報紙,找跟美麗島事件有關的報導。儘管都是一片肅殺的訊息,但是,還是可以從蛛絲馬跡,反面解讀出外面的聲援,一解獄中孤力無援的絕望感。
耀伯說,印象最深的,是美國國會議員關切、美國的新聞周刊報導、準備選總統的甘迺迪參議員,發表對高雄事件聲明、還有美國總統卡特的妹妹來台灣等的報導。
尤其,最讓耀伯振奮的,是長老教會世界歸正教會聯盟(WARC)總幹事白逸文博士(Dr. Edmond Peret),也為了高俊明牧師被捕,特地來台灣進行訪問。
耀伯說,宗教的力量,有時很難以解釋,像他在南警部一個多月的日子裡,精神的恐懼與壓力就不用說了,肉體還經常被痛毆毒打,有時真有生不如死的絕望。
寒流來襲時,更是飢寒交迫都不足以形容。每天鹽水飯也是痛苦的源頭。獄中敬重他的大哥,有時會從「福利社」買來泡麵。
牢中當然不可能有熱水、碗筷,耀伯只能撈出馬桶裡的冷水,用泡麵的袋子當碗,先將麵泡軟,然後倒掉冷水,摻入調味包後食用。
「按呢甘好呷?」(台語:這樣怎會好吃?)
「今馬想,當然不好呷,但是一天到晚呷鹽水飯,呷久嘛是凍抹條,按尼總比鹽水飯卡好呷」。(台語:現在想,當然不好吃,但是一天到晚只吃鹽水飯,吃久,也會受不了,這樣總比鹽水飯好吃)
每天都是這樣的日子,看不到家人,還要面對刑求,堅持不供出美麗島當天,18個跟他一起去示威遊行的橋頭鄉親名單,有時違逆刑求者要他承認一些事,例如現場是不是聽到施明德跟呂秀蓮說「要打又要拚」。
耀伯說,「沒有,我只聽到呂秀蓮說,大家要為台灣打拚」。
「還說沒有,你要當英雄,我就讓你當狗熊」,接著,又是一頓毒打。
在「南警部」的日子裡,精神跟肉體,都痛苦到極點。有時難免萬念俱灰,勉強靠自已調整心態,不然很難撐下去。
「有一天,也是被嚴重痛毆之後,非常痛苦,回到牢中突然看到一本破破爛爛的聖經。隨手亂翻一下,看到一段句子,就停在那裡。」
──為義受迫害的人,有福了!──
「剛開始本來還很氣的想,被打成這樣,干苦佮要死(台語:痛苦得要死),是有什麼福啦?」
「但是,再想想,我今天被抓來,不是去偷去搶,也不是殺人放火做壞事,我是為了追求民主的理想,才被抓來這裡」。
「想到這裡,咦,突然想開了,是他們(國民黨)不對呀,不是我做錯什麼事,這就樣,真的很神奇,我突然不再恐懼了」。
「真的,有時候,短短幾個字,在特別的關鍵時刻,會對一個人的意志,包括價值觀,產生很大的影響,也會讓一個人在很懦弱的時候,突然變得很勇敢」。「畢竟,人總有軟弱的時候,再怎麼堅強的意志,也是有極限」。
經過這個心理建設,紛亂的情緒逐漸平穩,調整心態,告訴自已要堅強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
在南警部一個多月後,約2月中旬,許多美麗島事件受刑人,都被轉到台北警備總部的景美看守所。
不久,同意公開審判的國民黨,又將案件分為軍事審判的「叛亂案」,與司法審判的「暴力脅迫案」。3月初,耀伯與許多受刑人又被移到「土城看守所」。
這裡也是4、5坪,關了10人左右的囚室。但是,這次跟「南警部」最大的差異,是牢友有許多是來自眷村的黑道幫派份子。
耀伯不再像「南警部」時被牢友奉為「民族英雄」「台灣英雄」,反而是另一個極端的「叛國賊」「叛亂份子」。
裡面有不少是迪化街黑道火拚殺人案件被關進來的。其中,有個年紀跟耀伯相仿的外省黑道,一直罵耀伯是「叛亂份子」「叛國賊」,甚至不時肢體挑釁、欺侮。
礙於人單勢孤,耀伯為了避免衝突,一直隱忍。直到有一天中午午休時,那個外省黑道,又在欺壓一個來自屏東的小混混。
耀伯心想機會來了,默不作聲,等待適當時機,就是重重一拳打在那黑道的肚子,沒想到一擊就得手,那人立即倒地不起。
但同時門外也喊起「美麗島的叛亂份子打人」的叫聲。一陣混亂,他與那黑道都被推出去痛毆,耀伯先被毒打,接著是那個黑道。
「結果,麥看伊在裡面耀武揚威,哈,叫小麻莫介賀(台語:不要看他在裡面耀武揚威,哈,膽識也沒有很好),被打到哀爸叫母的,獄警就罵:『他媽的,叫什麼叫,打兩下就唉叫』,哈哈哈,哈哈哈」。
再怎麼說,耀伯自已也是被毒打的人,卻用很快樂的語氣回憶這件事。原來,他快樂的理由,是獄警接下來的斥罵。
「你看看人家美麗島的叛亂犯,打十幾下,吭都不吭一聲,你還刺龍刺鳳的,這麼沒用,做什麼流氓啊?」
「其實,我雖然嘛被打得很慘,但是聽到這些話,強強要笑出來,但是又不能笑,免得又被打,只好很辛苦的忍著,哈哈哈」。
最後,獄警為了懲罰耀伯,當晚將他轉到重刑犯的囚室,裡面本來只有一人,加上耀伯變成兩人。
但是,意外的幸運又發生了。耀伯被推進重刑犯囚室的同時,突然有位制服是「兩線一星」的警察,默默對耀伯丟進一包完整未開封的香煙。
「香煙在監獄是非常珍貴的,連吸煙屁股都惜命命(台語:珍貴),竟然是整包好好的香煙。過沒多久,這個二線一,又丟進一包牛肉乾。」
「你覺得他是台灣人?還是外省人?」
「不知道,我一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是誰。雖然監獄裡的獄警,大部份是外省的,但是我始終沒聽過他講話,所以我也不確定他到底是台灣人,還是外省人,無論如何,都非常感謝他,到現在我還記得」。
同室的重刑犯,是殺人案進來的。由於耀伯一進去,就有香煙請他,不久又請他吃牛肉乾,兩人相處愉快,也算因禍得福。
這位重刑犯可能獨囚很久,完全不知道美麗島事件,耀伯也就沒有多說。只是看著有警察偷偷丟進香煙、肉乾。不久,獄警又叫耀伯簽收外面救援團體寄來的6000元。
「啊美麗島是什麼組織,要怎樣才能參加?我可以參加嗎?」這位重刑犯忍不住這樣問,讓耀伯哭笑不得,不知從何說起。
那一年,絕大部份被逮捕的美麗島受刑人,除了黃信介已經中年,其他絕大部份都還很年輕。屬於戰爭結束前後出生,接受國民黨教育的一代。
雖然一樣接受國民黨教育,但是成長過程的資訊不同,同樣是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對於美麗島事件,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認定與反應。
當時跟耀伯一樣年輕的台灣人,成長過程聽到228事件,初中時切身經歷遍佈全台灣的白色恐怖。耀伯的宗族,就有7人被抓,其中4人被槍決。
「他們都是在糖廠、煉油廠呷頭路的,那真的是讀書很優秀,才能在那裡呷頭路(工作),卻都因為參加讀書會被抓去」。
美麗島事件之後,不只參與美麗島事件的群眾,更有許許多多的台灣年輕人受到啟蒙,覺醒,開始勇敢走上反國民黨的人生。
即使是做流氓的台灣人,也知道美麗島事件是為了對抗不義政權,為台灣打拚的「民族英雄」。縱然身在獄中,也極盡所能提供協助(看新聞、買泡麵)。
更不要說監獄外面的台灣人,甚至海外的台灣留學生與台僑,無所不用其極的尋求國際奧援力量。
但是,同樣在台灣出生、成長的眷村子弟,對於美麗島事件,無論是獨裁暴力的執行者,還是在媒體、學校,甚至獄中的外省黑道,卻絕大部份接受國民黨專制獨裁的洗腦教育,喪失對是非正義的獨立判斷。是的,包括當時的我在內。
【照片】請看網址如下:
http://mobile.constitutiontw.org/archives/5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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