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後窟潭威靈殿旁好心的胡夫人
廟宇:澎湖案的傷心地與關心地
廟宇,是漢民族文化圈裡最重要的地標。對大多數升斗小民來說,官方設立的基層行政區如村里,只是登記在戶籍、稅籍、兵籍上的資料;但林立的廟宇、不但是居民信仰中心,更具有社會、經濟和文化功能。在鄉間若要對外地人指路,說街道、說鄰里,都不如直接告訴他附近有座什麼廟更清楚方便。
澎湖因為是許多海島,早期居民多半從事漁業,面對變化無常的海域及工作環境,依靠神明以寄託心靈的動機,自然比本島農村甚至都會區更強。據縣政府統計,馬公市平均每平方公里約有27座寺廟,相較於台北市平均每平方公里約有1座寺廟,可見澎湖的廟宇密度,說是冠於全台也絕不誇張。
但廟宇終究還是人所興建的,對外地人來說,是否靈驗或許還不是記憶的重心,而是附近的居民如何對待他們。對於1949年夏季意外來到這裡的八千名山東流亡學生,廟宇是他們遭軍方刑求迫害的傷心地,但也是他們獲得附近居民關心照顧的感恩地。
亂世:山東八千子弟流亡澎湖
1948年底,國共內戰在東北與華北已大勢底定,山東省幾乎只剩下有美國軍艦停泊的青島尚未赤化,各中學師生絡繹流亡南下,陸續到達徐州、南京,造成許多社會問題。當時社會上有「四大害」的說法,就是指「立法委,國大代,榮譽軍,流亡學」,也可見學潮為患之烈。時任總統的蔣介石擔心首都失控,強令山東學生遣送湖南,而河南學生遣送江西,均限三天內運離南京。
1949年初,徐蚌會戰結束,蔣介石宣布下野,之後教育部及山東省流亡政府又遷廣州;不久南京淪陷,山東各流亡學生也陸續到達廣州,但已由原在南京的三萬人減為一萬人左右。煙台聯中校長張敏之深知廣州也無法久留,唯一的去處便是台灣。但台灣此時在東南行政長官陳誠嚴格管制下,只有軍人、奉命赴台公幹的人員可被批准赴台。
張敏之校長拜會在廣州的山東省主席秦德純後,秦主席與教育部長杭立武商量,杭部長表示若往西南或四川、雲南,教育部可照發經費;但若要到台灣,其他各省流亡學生勢必援例辦理,政府無法應付。
此時,陳誠恰巧因公赴廣州,禁不住秦主席的請求勉強同意,但有附帶條件:一是思想動搖者必須除去,二是十七歲以上高中生應入伍接受軍訓。於是在1949年6月22日,張校長帶著其他七所聯中師生,合計八千子弟,在廣州的黃埔碼頭登上了開往澎湖的濟和輪。但雙方對「軍訓」及「入伍」的看法不同,以致張校長日後被政府冤殺。
1949年6月25日晚上,八千多位山東子弟到達澎湖。但這時澎湖防衛司令部也悽慘不堪,中將司令李振清剛在內戰中潰敗,在這孤島上當個有官沒兵的司令,剩不到五百名士兵可差遣。因此八千山東子弟的到來,讓他鬆了口氣。於是規定男生一律當兵,但這與在廣州的協議不符。軍方與教育部的協議是:只要十八歲以上男同學編成「青年軍」,而且是半天軍訓、半天上課;至於未及齡男女學生,一律進澎防部所設的子弟學校就讀。
原本這些師生會投奔澎湖,是因李振清也是山東人,猜想他看在「老鄉」的分上,會多照顧學生一點。但經費有限,李振清撕毀了協議,先把老師裁減三分之二,失業老師有的在澎湖擺地攤,有的乾脆加入海軍或遠走台灣。
在刺刀的威嚇下,學生全被流放在內垵村、外垵村、牛心灣、騎馬灣、小池角等,集中關在日軍棄置的山洞裡,蒼蠅、蚊蟲、跳蚤、臭蟲到處都是。岩洞裡沒有寢具,只有稻草為床墊,沒蚊帳也沒蚊香,不少人得了瘧疾、痢疾、傷寒,甚至送了命。
這些流亡學生,大多有良好的身世,在山東老家是家境不錯的人家子女,甚至不少出身地主家庭,在大陸不曾吃過這種苦。他們隨張校長一路流亡,有的是期待國軍反攻,重整家園;有的則只是怕被共黨清算鬥爭,只為保家族香火而跟隨。
遇劫:學生充兵,校長魂斷馬場町
7月13日下午,軍方命令所有師生齊集在司令部大操場上,四周忽然湧現出數百名荷槍的士兵,把操場圍了起來,目光兇狠地瞪向操場中的學生,上了刺刀的槍隻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司令台上傳來一聲「點名」,台下士兵應聲「是」,高初中生不分年級,一律重新排隊,膽小的學生甚至嚇哭了。
每排隊伍前面來了一個士兵,手中拿著上了刺刀的日式步槍,凡身高超過槍口的男同學都被編入部隊,動作稍慢的男生,大腿或臀部立刻遭刺刀刺入。在旁的學生只能眼睜睜看著同學倒下,老師也無法搭救,只能叫大家冷靜,蹲下來不要走動。
士兵原本只挑不會致命的部位下刀,但學生的哭喊與哀號,反而更加振奮了殘忍的士兵。學生哀嚎得越大聲,他們的笑聲也越大,手中的刺刀揮舞的也越有力。天色漸漸暗了,在槍彈刺刀的威脅下,學生放棄了抵抗,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被拆成一組一組被帶開了。
被強押入伍的山東流亡學生,頭髮被剃,換上軍服,開始接受軍事訓練。澎防部在課表上雖仍有國文、英文、數學等普通學科,但已不見老師上課;取而代之的是步兵操點、戰鬥十三條等;而軍訓與勞動服務,也取代了體育課及課外活動。學生每天被操得精疲力竭,早就絕了讀書的念頭。
張敏之不斷寫信給台北的山東高官,斥責軍方強逼不符條件的幼年生當兵。這個動作傷了澎防部的顏面,於是禁止張敏之對台通信。張敏之卻不妥協,買了船票準備去台北,澎防部乾脆逮捕張敏之等一百多名師生,嚴刑拷打後送往台北市西寧南路36號,就是白色恐怖時期,人人談之色變的台灣省保安司令部保安處(東本願寺)。
張敏之等師生被捕後,澎防部更加肆無忌憚,政工們組成專案小組,大肆逮捕他們眼中「不聽話」的師生。他們公報私仇,每天拿著自首單恐嚇師生,常常藉口「查匪諜」侵入女生宿舍,翻箱倒篋,或是動手動腳,甚至押到無人的海邊逞其獸慾,被害者都敢怒不敢言。
酷刑:廟宇當刑場,學生被填海
當時澎防部可供關押刑求的房舍有限,被捕師生於是被押往附近的廟宇,利用酷刑套取可羅織張敏之校長是匪諜的口供。
高一的馬同學,九月底某一天半夜被叫醒,遭到電刑、掌嘴、吊刑、鞭打。對方用電線纏在他的大拇指上,通上電,只要搖一下電話機,電立即跑到身上,身子馬上就彈動萎縮起來,痛得在地上打滾,「你承不承認張敏之是不是你們的最高領導?」搖頭否認,又遭電擊,一直到點頭才罷手。
另一位巴姓同學被強行灌水,用刺刀撬開嘴,用水壺往肚子裡灌水。水滿之後,放躺在地面,用大石板壓在肚上,再往上加石頭,壓得大小便都出來了。
十四歲的初姓同學,被其他同學咬成匪諜,被吊起來打,但是只吊一隻腳,感覺眼睛都要凸出來了。
一位隋姓同學被打,打斷了三隻扁擔,皮開肉爛,趴在滾燙的石頭上曬幾個鐘頭。曹姓學生受不住嚴刑拷打,在自白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承認自己也是潛伏的匪諜。
少數不願招供陷害校長的女同學,被他們帶到海邊,強迫脫光衣服,躺在珊瑚礁上,全身遭到割傷,曬傷,直到招供為止。遇到嘴硬不配合栽贓校長的學生,他們就使出了最狠一招。
在夜黑風高的時辰,用小船載著十幾個學生,兩眼蒙住,航行至海中央,把學生推下去,活生生的淹死。一個泳技甚佳,又幸運的遇到麻袋有一小破洞,讓他掙脫後僥倖游回的學生,事後回憶恐怖的經過:
「我和十幾個學生眼睛被蒙著上船,船到海中央就不走了。學生們被推出船艙,眼罩被取下來,一道強光射過來,抬頭一望,船頭上架著一挺機槍,沿著甲舨一個接一個的士兵,端著槍瞄向學生。這時,來了一群徒手士兵,兩人架著一個學生,拿出一個麻袋,快速朝學生的頭上套上,套牢後打個死結,立刻朝外一推,噗通一聲就沉入了水中,沒有掙扎,也沒有呼喊。船上亂成一團,但一個接一個都被裝進了麻袋丟入了大海,短短幾分鐘,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就結束了。」
此後在澎湖,學生聞「拋錨」而色變,都乖乖成了大兵。而在台灣,張敏之的恩師崔唯吾,在一個月內約集了二十位山東籍的中央籍民意代表及學者,共同作保電請陳誠放人。陳誠與彭孟緝恐「夜長夢多」,竟在1949年12月11日利用星期天,在馬場町處決了張敏之等七名師生。這也就是台灣最大的白色恐怖,也是牽連人數最多的第一大案「澎湖案」。
電刑:通電跳起絕命之舞
學生被關在澎防部附近的廟宇慘遭刑求凌虐,後來成為知名牧師與作家的殷穎,當時被編入澎防部39師師本部,每天晚上在二樓打地鋪睡覺時,都會聽到犯人受刑的慘叫。他在2005年4月10日至12日《聯合報》裡就寫到:
「三十九師政治部的偵訊人員,都會套用中共的各種名詞,所謂坦白、前進等中共語言,都是他們慣用的口頭禪。他們問案更嗜用各種酷刑:其中有所謂跳舞,即將兩部軍用電話機的電線綁在受刑人兩手的拇指上,要受刑人脫掉鞋襪,赤足踏在地上;再在地上潑了水,然後行刑者搖動電話機,受刑人便會觸電發出慘叫,且全身跳動。此刑極為殘酷,受刑者都會供認為匪諜而不諱。
另外的刑罰,有讓受刑人捲起褲腿,跪在碎貝殼與尖石上,讓貝殼尖石刺入肉中,雙膝血肉模糊。受刑人如不承認為匪諜,便不准起來。這種酷刑也十分有效。此外尚有其他花樣繁多的刑具,任你是鐵打的金剛,也逃不出匪諜的命運。」
軍人用有線電話當刑求學生的工具,後來擔任澎湖內垵國小校長的呂高麟,將近60年後接受公共電視的訪問,走到天后宮附近,忍不住老淚縱橫地說:「他們用電話線劄手指頭上,過電。哎啊!現在想了都流淚。」
戰亂的時代,孩子似乎沒有天真的豁免權。每天晚上吃過飯開始點名,抓匪諜,要孩子們互咬。呂高麟記得:「我們每天晚上點名,嚇得尿了褲子,說我們這裡面有兩個匪諜,那匪諜甚麼樣,到現在我也沒看到。可憐,你不知道有多可憐,嚇得站不住啊!尿褲子上頭。我自己都尿過一褲子。」
「我們在漁翁島,那個時候的連指導員,他的名字叫做馮新善。」濟南聯中學生王殿祥講的抓匪諜,更像是黑色喜劇片的無厘頭場景。他說:「抓匪諜怎麼抓呢?指導員問,你們說哪一個參加共產黨的?大家都不敢講。他坐在裡面講,大家頭都不敢抬。他又講一次,大家頭就又低一次。最後他用那個粉筆,寫在那個台上,我們去看,他粉筆向人群一丟!假如丟到我頭上,我一定會移動嘛,移動一下,他就講:『王殿祥,你起來!』就這樣恐怖啊!」
熬過了晚上,天亮起來,咦,旁邊的同學怎麼不見了?班長來把毯子收一收,把那位同學的東西都拿走。至於同學到哪裡去了?是被抓去關起來?還是被丟到海裡面去了?呂高麟說:「這是事實,這不是我捏造的。有一個同學,他現在嚇得一說這件事,因為他裝麻袋,沒甩進去(海裡),到現在一聽說,他這樣嚇得直發抖。」呂高麟一邊說,一邊模仿同學四肢顫抖的模樣。
中研院近史所的研究員許文堂,在2004年對這些劫後餘生的「老學生」們做了訪談,每一個人談起被刑求的過程,至今都還記憶深刻。山東籍作家王鼎鈞,2006年在《自由時報》發表〈匪諜是怎樣做成的?〉講的也就是當年這些同學師長們的遭遇。屈打成招,扭曲人性,刑求之下,要有多少匪諜,他們都「做」得出來。但這些傷天害理的惡事,竟然出現在講求報應循環的廟宇,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暖流:無情軍管島,有情澎湖人
馬公市到處林立的廟宇,1949年反而成了這些山東流亡學生被關押刑求的傷心地,即使一甲子過去了,外在的傷口早已癒合,內心的恐懼卻依然難以抹平。但在遭遇最壞的地方,往往也就是能看到人心最美的所在。
2015年我在編輯張敏之校長夫人王培五106歲時口述,作家呂培苓紀錄的《一甲子的未亡人》時,也看到了張校長大女兒張磊回憶當年的情景:
「電流扎著校長和學生,也扎在居民的心口上。受刑人哀嚎的聲音讓居民很不忍,有的(住在)旁邊的歐巴桑就來,跪下來求官兵說:『你們放了他們吧!他們只是孩子啊!』」
《一甲子的未亡人》出版後,我收到了讀者胡益強的來信,他的老家就在馬公市後窟潭15號(現改名為重光里);55號就是乾隆年間所建,供奉池府王爺的威靈殿。他的父親胡文清說,1949年時才8歲,就看到不只是威靈殿裡關了許多學生,連他家的大廳也被士兵占用為刑求的場所。為了記錄採訪這段珍貴的史料,我請胡益強幫我聯絡,5月29日下午親自前往新店大坪林訪談。
胡文清先生世居馬公市後窟潭,18歲後才來台北,就讀當時還位於新店秀朗橋邊的軍法學校(今景美人權文化園區);畢業後擔任軍法官,現已退役轉任律師多年。他回憶起當年部分女學生因進不了台灣,又回不去中國,只好下嫁澎湖當地居民。附近雜貨店的婦人們偶而會聊起,某一家夫妻昨晚又吵架,因為來自山東的妻子,觀念習性一甲子後仍水土不服。
至於書中提到的刑求工具有線電話,他也印象深刻。有時士兵不在,他們附近幾個貪玩的男生,就哄騙年紀最小的一個孩子,像學生那樣乖乖被綁在板凳上,然在手指上綁上電線,學士兵那樣大力搖起電話機,那孩子立刻哇哇大叫。但被綁的孩子年紀太小,心臟負荷不住這麼大的電流,口吐白沫到差點休克,嚇得他們幾個大孩子一哄而散。
至於其他學生所受的酷刑,當時他也都親眼目睹。像是口裡灌大量的水,再用大石頭壓肚子使其屎尿失禁;或是用麻布袋把人包起來並丟入大海,女學生被剝光衣服,在大太陽與珊瑚礁下曬傷割傷,這些看起來就無法忍受的酷刑,再頑皮的小男生也不敢輕易模仿的。
印象中最恐怖的,就是士兵把學生綑起來,懸吊在他家大樑上。中午士兵離開回部隊用餐時,他的母親不敢把學生放下來或鬆綁,只敢偷偷拿個高腳凳,輪流放在那幾個懸空的學生腳下,讓他們的腳能暫時踩到支點、減緩拉力而減輕一點痛苦,並各餵他們吃點東西。
多年後他讀中學時,有兩位青年路過,並停留在家門前很久,他就走出來問他們是誰?他們回答:「你不記得我們了嗎?我們就是被吊在你們家客廳,然後被你媽媽拿凳子來讓我們輪流墊腳,還偷偷餵我們吃高粱粥的學生啊!」原來這兩位年輕人大學畢業後,專程來澎湖向他母親致謝的。
我將這段採訪到的故事提供給民視記者,他們不但專訪了胡先生,也去澎湖出了外景。當年在馬公各廟宇慘遭刑求的山東流亡學生,最年輕的也都八十多歲了。在這個傷心島上獲得關心,讓他們對澎湖留下的不全是羞辱折磨。即使在絕望的環境中,還是能讓這些外地青年,感受到一絲希望與關愛,未來人生裡留下的不只是仇恨與無助。本文也要向後窟潭威靈殿旁好心的胡夫人,致上最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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