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煜(化名)是一位爽朗的男大生,說起話來總是帶著笑容,很難想像他在國中時期曾是一位吸毒者。
事情的起源是多年前的某一天,小煜的堂哥來到家裡,進去廁所後很久才出來,一出來便吊白眼、神情恍惚。「在幹嘛?」「很high,要不要試試看?」好奇心驅使小煜跟著堂哥到巷子裡吸了第一口K菸,小煜清楚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吸K他命,一點都不high,只覺得很難過,天旋地轉,堂哥還跟我說,如果你『起不來』就再也『起不來』了」。
小煜說,「K菸很涼,很像100倍的薄荷糖味道,頭有點暈,走路會一直晃」,K他命初體驗,但小煜卻未嘗到堂哥說的「很high」的感覺,「其實我第一次吸完清醒後,覺得更絕望,大家都說吸毒會毀掉人生,我爸小時候就告訴我,這輩子不要吸毒,也不要跟地下錢莊借錢,我覺得我的人生完蛋了;每次吸毒就覺得對人生越來越絕望,心理的打擊越來越多,我後來回到家常常覺得很空虛,覺得我的人生到底在幹什麼,也嘗試著要自殺,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在家裡像空氣 回家就是拿零用錢、睡覺
小煜是個自我意識很強的人,自我形象感卻很低落,在那個需要透過與他人的互動來了解自己重要性的青少年歲月中,小煜缺乏父母關心陪伴,更自覺是家中最不受重視的一個,「我覺得大家都疼哥哥,弟弟又小我很多歲,一起去夜市,我還會被忘記;弟弟有癲癇很被呵護,只要一跟弟弟吵架,就被罵,被爸爸用檯燈摔、賞巴掌,所以覺得家裡很有壓力,不喜歡待在家,爹不疼、娘不愛的」。
因此,小煜小學五年級就不常回家,每晚在不同的朋友家睡覺。住在萬華地區的他表示,「週邊的朋友大部分跟我一樣,單親家庭、覺得家裡沒有人管,不然就是我回家都已經很晚了,那時媽媽念我,我都不理,一講話就吵架,到最後他們就不講了,我就像空氣,回家就是拿零用錢、睡覺,零用錢都用在買菸、跟朋友出去玩,都沒什麼在吃飯」。
「我記得一整個暑假都待在撞球館,直到晚上10、11點才回家,在那裡認識一些哥哥姊姊,教我一些壞習慣,抽煙、喝酒,我碰第一根菸是小五,五年級就上癮了,煙癮一直到五專,有5年。」當時的小煜一碰酒就喝到爛醉,「都喝到打架,被抓到警察局」,但這些行為的背後,卻是揮之不去的焦慮,「我在人生很絕望時,常常晚上睡不著,都會偷哭,覺得要得憂鬱症了」。
學校老師的管教 只會體罰或丟到訓導處
國中那些年,學校老師的管教,就是把小煜丟到訓導處,或是罰跑操場、做人體拱橋。「我不喜歡讀書,我很皮,老師要我們認真考基測,我很常把事情搞砸,常把老師惹生氣、破壞東西」,但小煜回想起來,覺得老師沒有真正關心過他當時的心理狀態,「老師只知道我又犯錯了,就去跑操場」。
老師會關心家庭裡的狀況?「會啊,老師會問爸爸媽媽什麼時候要來?我媽媽到後來都不想去學校了,也不想接老師電話」。老師認為管教是家長的責任,家長又認為是老師的責任,小煜偏差行為的導正機會就這樣被放棄了,「媽媽剛開始會念我,後來都不念了,直接跟我說,『可不可以不要再讓我去學校了?』我當下就『好好好』的應付他,也沒什麼感覺了…。」
好奇心戰勝一切 知道是毒還是想嘗試
就當老師與媽媽對他放手不管時,堂哥開始了對他的「諄諄引導」。國二15歲,小煜碰了第一根K菸,「我當下知道這東西是毒,但看電視上的廣告說『拉K一時,尿布一世』,也沒有很在意,就真的很好奇是什麼感覺」,吸了以後,感覺並沒有外界說得那麼high,「堂哥把他形容得很美好,說感覺人生就沒有壓力了,天花亂墜的…」。
小煜雖對K他命沒有「癮」,但同儕請客,他也是來者不拒,還說「久了就順口了」。「我們會去廁所,那是我們聊天的地方,一個禮拜抽一、兩次,我的用量沒有很多,我有同學每節下課都要去,沒有錢吃飯,都在吸毒。」習慣吸毒後,小煜常常一整天都沒有精神。接著,他每天睡到11、12點後才去學校,到了學校也沒在上課,「都去餐廳吃飯啊,或是開車出去玩」,再後來,就被退學了。
學校就有藥頭 被退學才脫離毒品環境
現在回想起來,小煜覺得自己滿幸運的,因為被退學,「很輕鬆地脫離那個環境」,同時也脫離那群讓他陷入毒品的朋友。
小煜不疾不徐地解釋他口中的「那個環境」:「在我們五專,K菸很好取得,因為我們學校很多非應屆的學生,20多歲,有幫派的角頭,也有學生藥頭,那時候K他命1克500元,磨成粉可以捲成5、6支菸,我們學校那一棟每天都是K菸的味道。」更驚人的是,「班導就是教官,他知道這些情況,但不管,那棟就每天打架、吸毒」,儼然是個被孤立起來的罪犯培養皿。小煜第一次見到教官是開學,第二次就是被退學的時候。
如此看不到未來的生活,卻在一次朋友的慫恿下,又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陪伴」力量大 吸毒者也開始有夢想
朋友邀小煜到「夢想之家」參加活動,小煜雖然沒興趣,衝著有披薩吃,還是去了。夢想之家青少年中心是個民間自發的社會福利機構,座落在青少年喜歡逗留的西門町大街上,關懷弱勢青少年衍生的問題,透過課業輔導、課外活動、陪伴等方式,讓他們脫離黑環境,2006年成立至今邁入第10年,每周接觸的青少年人數有350人。
「那時候我很瘦、常熬夜、黑眼圈,滿身煙味,但夢想之家這裡的人乾乾淨淨、很開心,認識的哥哥姊姊願意擁抱我,還說『歡迎你來』」,感受到關懷的小煜嚇了一跳,也開始跟這裡的人有越來越頻繁的接觸,當他說出自己吸毒的事實後,夢想之家的大哥哥並未唾棄他,反而鼓勵他,「你可以改變現在的生活」。
到夢想之家之後的小煜,開始思考「夢想」的意義,「那時候還沒有夢想,但知道『可以有』,我沒有彈過吉他,但吉他班老師把他的木吉他送給我,要我好好彈」,之後,他還學攝影、演戲,「他們鼓勵我要戒煙,有一位志工哥哥以前也吸過毒,他現在是教Breaking(地板霹靂舞,是街舞的一種)的老師,他告訴我,只要我戒菸,就一起去慶祝,改變很大原因是他一直陪著我,讓我有安全感」。
今天的小煜,上了大學一年級,同時也擔任吉他老師。「當我再回去看我當年的吸毒朋友時,他們都說我變了一個人,我和他們分享我在夢想之家的改變,很難想像當時若我沒有來,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面對同儕,他樂於坦白有這段吸毒的過去,「朋友會覺得滿驚訝的,但我分享完過去,一定會分享現在在做的事情,我回到夢想之家教其他青少年,未來想到偏鄉,也成立一個夢想之家」。
小煜現在就讀數位媒體科系,他的夢想是「希望可以跟團隊寫出鼓勵人有夢想的歌」,因為音樂可以很直接的改變人。就在近期,小煜寫了一首歌「給亞蘭」,亞蘭就是那位只有3歲、卻陳屍在沙灘上的敘利亞難民,當時照片震驚全球。
「給亞蘭」歌詞
有人活著安逸 有人忍受轟炸無情
應該玩著娃娃 彈著吉他 追著夢想
有人貪得無厭 有人已經餓了三天
應該騎著單車 自由飛翔 在舞台發光
時間卻停在最美的數字上
每滴眼淚刻劃心裡最深的傷
你不該這樣 離不開懼怕
你不該這樣 不該走的荒涼
海浪打著無盡的悲傷 以為跑得進希望
卻止在 沙灘上
你不該這樣 面對戰爭的絕望
你不該這樣 犧牲在自私下
雙腳原本跑著美好計畫 笑著彼此分享
卻躺在 冰冷的 地上
站著挺拔帥氣 與有一顆單純的心
應該善良積極 才華洋溢 充滿信心
卻只能活著卑微 慢慢的逝去
永遠無法旅行 再開心 享青春叛逆
時間永遠停在 最美的數字上
每滴眼淚刻劃 心裡最深的傷
你應該這樣 天馬行空的想像
你應該這樣 睡在溫暖的床上
十架上有永恆的盼望 我們該為他剛強
用禱告 灑下盼望
你應該這樣 快樂的長大
你應該這樣 成為人們的榜樣
別忘記有人還活在絕望
我們還能給出花
天父 求你擁抱他
翻轉人生 和家人的關係也更加親密
「我希望我也可以建立一個夢想之家,在更多有需要的地方發揮影響力」,現在的小煜已不是從前那個生活毫無目標的「壞孩子」,他發現自己還擁有很多,更慶幸還有能力可以「給予」。
甚至和家人的關係也改善了,「現在我跟我媽媽感情很好,非常好,因為志工哥要我對我媽媽好,不要對她大小聲,我現在還跟我媽媽kiss goodnight(晚安吻)」,他靦腆的敘述過程,「我在門外徘徊好久,終於進去跟她kiss goodnight,做到時還說『啊!終於辦到了』」,小煜雙手握拳比出勝利貌,「我每天都會跟她泡茶、陪她聊天,爸爸從大陸回來我也會想辦法陪他,但還不敢跟他kiss goodnight,就連擁抱都還需要突破一下」。
未被幸運拯救的孩子 還有好多
這樣的生活,是小煜以往難以想像的,「我現在每天都很快樂,以前完全沒有想過可以有這樣的生活」。然而,還有更多走偏的青少年沒有小煜那麼幸運。
小煜在台北的老城區萬華長大,那兒的生活氛圍他感受得很透徹,特別是底層人的生活,「滿多人跟我以前一樣(指吸毒),我的鄰居大部分是我同學,很多朋友沒有繼續讀書,有些國中、有些高中畢業,要靠自己生活,滿辛苦的,家裡也沒什麼錢,很多是單親家庭、未婚生子、一生完就離婚、父母一直換配偶」。
根據JP Morgen近期針對台北市12個行政區的調查,藥物濫用佔犯罪案的比率,以中山區最高,其次為萬華區與南港區。此外,萬華區有最高的離婚率、低收入戶、獨居老人,以及殘疾人士比率,這些都強化了萬華在整體上的弱勢,也造就了一個個在家庭功能不彰、缺乏家庭關愛而偏離正軌的青少年。
小煜有個朋友,犯下多起傷害、性侵罪,從國中開始到18歲都在少年輔育院度過,現在終於出來了,沒有學歷,只能在工地打工,女友又懷孕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小煜看得清,許多青少年一直在複製不好的情境,「發生在我身邊這種情況滿多的,都是從家庭中開始」,許多孩子看到父母的生活情況,就會覺得註定該走向父母的路,因而持續墮落。
看到這些故事,就好像看到過去的自己,小煜眼見當初那群一起吸毒的朋友,有幾個人的「事業」越做越大,從吸毒到當起組頭、開起地下錢莊,「我還是試著努力跟他們分享我的改變」,但小煜心裡知道,或許他能翻轉身邊的朋友,但真正難翻轉的,是一個個破碎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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