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5日 星期二

天空在屋頂的另一端(3)

新聞報導 -
作者 洪陳勤/真理大學 台灣文學資料館   
2012-09-24

原載於『台灣文學評論』第三卷第二期 2003年七月一日發行
發行所:私立真理大學 台灣文學資料館

產後回軍法處、台北監獄

「一」女兒陪我坐牢
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七日,我帶著滿月的嬰孩回軍法處報到。某次出去洗尿布時,剛巧林雪嬌從鐵門內喊我。她告訴我,她被判十年,她先生則被槍斃,我聽了也不敢說什麼。後與她同房的大學生提訊後,我改調與她同房。一月二十日,我與林同時坐戒護車前往台北監獄。在台北監獄,一年四季都穿灰色囚衣,夏天改穿麵粉袋做的T恤,但外面仍要罩著囚衣。台北監獄關押的人也是很多,我帶著嬰孩,小孩子難免會啼哭,因此引起同房獄友不悅。在獄中照顧小孩很辛苦,洗澡只有冷水,一盆水洗澡、洗臉,兼洗尿布,全要在十五分鐘內完成,時間不夠,同房女學生常常幫忙,有時還利用放封時間再清洗。北監的教化科長很有人道精神,他認為「大人有罪,小孩無罪」,只要我守規矩,會特別照顧我的小孩。他曾帶小孩出去與我的家人面會,小孩發燒,也會幫我申請,讓家人帶出去看病。

我很勤寫信,報告小孩的情況,先生則是告知家裡的近況。有些信會被改過、重抄,甚至收不到。當然我們這些信都會經過女監主任的檢查,這是獄方賦予她們的權責之一。

有個姓郭的女性看守,是我以前在日語幼兒園的同事,對我很苛,只要她當班,我們那晚就不用睡了。她罵我是垃圾桶、賣國賊,在獄中直找我的碴。家裡送飯來,她把菜都挖出來;寄來棉被,棉絮全被翻出外面。

「二」煙毒犯
在台北監獄,別房的煙毒犯說我們思想犯是頭殼壞掉,對我們深表同情。有時她們毒癮發作,掙扎在牢房門口的慘狀,看起來更可憐。管理員與煙毒犯之間有黑市交易,一包煙比外面貴十倍,煙毒上癮者也只得接受。煙毒犯提訊時,同牢房的獄友都很高興,她們會偷偷把煙藏在私處帶進牢房,因此平常都不讓煙毒犯出來。再者她們會撿管理員抽剩的煙屁股,集起來捲成煙,彼此輪流抽。有的煙毒犯很好心,在我早上晾尿布時,會悄悄地幫我一起晾,因此家裡如果寄來魚乾之類的食品,我會偷偷分送她們。

「三」監委的巡視
獄中的伙食很差。同房的馮守娥家裡經營醬油工廠。她請家人寄來黃豆,教我們做豆醬佐餐。馮也教我們加肚子餓時將米粒含口中,嚼一百下就可止飢。

有次監察委員到台北監獄巡視,晚上抽調我去談話。監委問我生活狀況,並問我有沒有要申訴的事。我被判為「思想犯」,言行必須謹慎,不敢多言,只能提出改善伙食的要求。果然監委回去後,獄方的伙食稍有改善。管理員每隔一段時間會來查房間,看有無私藏紙筆與文件。她們檢查得非常仔細,連牆壁、地板的空隙都不放過。我記得女監隔壁房內牆壁剝落處,用血寫有「真理勝過一切」的字句,下面署名謝書。為了司法節開放參觀,整個牢房重新漆過並修理過,當然這些血書,也都被油漆給蓋了。

「四」獸醫診病
在獄中生病是很痛苦的事。有個獄友身上長了疹塊,農場獸醫代診,診不出病因,後呈現昏迷狀態,無法進食。林獸醫對我們深表同情,從醫學書中找資料研究,以自我抗體療法,從病人身上抽血,再打入肌肉,改變體質後,病情逐漸好轉。我背部長了兩個瘡,痛苦不堪,林獸醫診出是蜂窩組織炎,給我抗生素服用,頗有療效。有一次我揹著小孩要去洗尿布,因嚴重貧血昏倒,幸好教化科長幫忙,通知家人把小孩帶回讓我休息兩天。這期間準備斷奶,有一個煙毒犯得肺病,求我將乳汁送她補充營養。

女兒在牢裡已一年了,我先生將小孩帶回撫養,我的健康稍獲改善,可以跟獄友一起看聖經、唱聖詩。此外,並利用時間打毛衣,我織了一套嬰孩小洋裝。女監主任看到我的成品後,指定我幫她女兒做衣服,我推辭沒縫紉機,做得不完美,她竟然要我用手一針一線縫製。我僅能裁樣,初步縫製,無法全部完成。司法節作業展,同房獄友織的毛線泳衣也在義賣會高價賣出。

「五」與「唔知道」過招
同房中有位廣東梅縣籍的女子,人長得又矮又壯,一見到我們就罵我們共產黨、賊婆,一副兇相,腔音很重,我們私底下叫她「唔知道」(不知道)。她一發瘋,常指著我們罵:「打死妳,共產黨、賣國賊。」我們住在台北的,家人會送東西來,沒分給她吃,她心裡不平衡;給她,以為我們瞧不起她,又把我們罵一頓,還跟看守挑撥離間。所以在她面前,我們都很小心。我習慣將每天的生活紀錄下來,但在獄中寫東西不能太光明正大,「唔知道」無時無刻都在監視著大家。有一次,「唔知道」跟我們衝突,我們五個人和她對打成一團,她很兇悍,女看守制止不住,後來男看守出面,「唔知道」不知天高地厚,指著看守也是一頓臭罵。最後被銬上一公斤的腳鐐,還瘋狂似地衝著我們怒吼,因此又被加上一公斤。而那晚大家都不用睡了,因為她一直踹腳,弄得鐵鍊叮噹響,隔天她才被調離而關進獨房,後移送軍法局。

女生分隊在綠島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我獲知將移監綠島新生訓導處。移監前,獲准接見。先生帶女兒來看我,小孩已經兩歲了。一年前,面會要隔個窗口,現在在典獄長室,我抱起女兒,她已不認得而掙脫了我的手,我心裡很沉重,不知此行後,何時才能見面。

「一」走向「新生訓導處」
一九五三年一月四日,軍法處派人核對名單,宣布明天要出發去綠島。一月五日,我們從台北監獄出發到軍法處,與各地的難友會合後坐戒護車到樺山貨物站,搭早上十一點的貨車南下高雄。往高雄的貨車像載豬仔,人滿為患,一半衛兵,一半人犯,連坐都成問題。一路上走走停停,到高雄時已夜半。我們在港灣區倉庫集合,每人分兩件毯子,一件舖在水泥地上,一件蓋身上。因天冷,我們兩件都舖在地上,大家相互挨著取暖,但還是冷得發抖,根本無法入睡。第二天早上起來,每個人分一個饅頭,到下午三點才登上船。我們被關在船底,忍受臭氣與濕氣,毯子又只好拿來舖著睡,不到一個小時,大家忍不住翻胃,開始吐。艙底空氣更差,每個人軟趴趴的沒半點力氣。當看到綠島在海平面上出現時,大家趕忙到舺板上的廁所去方便,看管我們的官兵因為船在太平洋上,也不怕我們逃跑。當我們上了甲板,呼吸新鮮空氣時,直感覺能活著真好!

一月七日到綠島。上岸時,士兵幫我們揹行李,將我們每人用繩子綁在身上,排成一行行走。因為船不能靠岸,我們得小心攀著繩子做成的梯子到接駁的小船。在南寮上岸,就聽到難友林義旭帶領樂隊吹奏「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與「綠島小夜曲」。新生訓導處的處長姚盛齋也親自來迎接。樂隊的難友們一路從營區走來迎接我們。當我們聽到「綠島小夜曲」時,好像應該很浪漫,其實內心是傷心極了。女生隊每個人都沒了力氣,處本部派了大貨車來接我們到新生之家,上車前還要喊口號:「三民主義萬歲」、「領袖萬歲」、「暴政必亡」之後才上車。樂隊就跟在車後,又奏著「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與我們一同回到新生之家,當我看到新生之家的大門時,心中又忍不住的難過。

「二」編班、編組、編號
我到綠島之前,女生分隊有六十人,有些人已經調回台灣,如蔡瑞月等是搭載我們來的船回台灣。蔡是學舞出身,在綠島時,晚上都會表演芭蕾舞,尚在綠島的舊生如嚴秀峰等則前來歡迎我們。她牽著我們的手,流淚訴說李友邦犧牲的消息,接著幫我們編班、編組、編號。我編號六十七,後來人數多的時候,甚至編到九十五號。編號之後,分配寢室,每個人有一個榻榻米空間的床位、一張草席、一件毯子,用自己的衣服摺一摺做枕頭,順便壓平衣服,蕭素梅的衣服就壓得很整齊。此外,每人並發一套盥洗用具,完全像當兵一樣的配件。我們的囚衣都是男生囚衣改短的,還得自己用白布做內衣。每人另外分配了一件像土匪穿的棉袂,如我們的囚衣都是男生囚衣改短的,還得自己用白布做內衣。每人另外分配了一件像土匪穿的棉襖,如果沒那件棉襖,還真過不了綠島的冬天。

二月一日,女生分隊因嚴秀峰等人送回台灣,剩下五十一人。我們每天早上四、五點起床,眼睛還沒睜開就要趕快到廁所報到。廁所是一排長溝,用板子舖成五、六個坑。每人分配好位置排隊等待,即使臭氣沖天,也得強自忍耐。內務檢查要將棉被摺得四四方方,完全是軍隊式的管理。我們從台灣帶來的棉被都是五至七斤,不好摺;國防醫學院來的,她們的被子都是兩、三斤重,摺起來既漂亮又整齊。大家都很在意內務檢查,據說不及格,被扣分,會耽誤出獄的時間。


引用:台灣大地文教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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