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從未見過阿公一面,也躲不過二二八陰影?70年前,台灣第一留美博士林茂生遭控涉嫌叛亂在夜裡被帶走、從此「人間蒸發」,對家屬而言這僅是苦難開端,接下來他們要面臨的是長達數十年的監控,連談二二八都不被允許。
「祖父被人抓去了,一去不回,我們就沒有再看見過他,不知道他怎麼死、屍體在哪裡,我們都不知道……而我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不自由的……」在林茂生死後2年才出生的孫女林玲文,高中時跟隨父親林宗義流亡海外,轉眼間也近70歲了,但少女時期經歷的種種恐懼,她仍記得。
年近70的林玲文,受訪當天梳妝精緻、一襲藍灰色大衣與首飾襯托高雅氣質,她始終溫柔地笑著去談關於林茂生種種,但如此內斂的人在10多歲時也曾站起身來反駁教官對二二八受難者的抨擊,之後被罵得當場難過大哭。
林玲文之父、林宗義的友人蘇南洲說,當年二二八受難者二等親約有50–100萬,意即當時台灣500萬人口不到10個就有1個,林玲文走過的肅殺年代,也是許多台灣人的痛。
走到哪監控到哪、親戚吃沙發瘋 「比普通台灣人還要下一階」的受難者日常
「因為我們是受難者家屬,比普通的台灣人還要下一階。有人在看我們、有人會跟著我們走,因此我們也不隨便講話,只有在家裡幾個人可以講的才講,我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不自由的……」
有記憶以來,林玲文就知道自己是不自由的。即便二二八帶走了祖父,讓曾祖母、大伯都悲傷得在同一年過世,她仍不敢公開談這些創傷,只因在祖父走後全家都被列入「黑名單」,談二二八等於抨擊政府,是造反。而蘇南洲說,白色恐怖時期社會氣氛之肅殺,絕非1990以後出生的年輕人可以理解:
「如果你小學時都有人去盯著你,上學放學什麼,老師也是帶有一種任務的,一路成長下來,不只是經濟壓力還有很多心理壓力、社會的壓力等等,其實是人人自危……你如果是90後,根本就不知道《戒嚴法》是怎麼回事,那時隨時都有人可以到家裡把你帶走、把你爸爸帶走,整個是你無法想像的。」
祖父與大伯走後,林玲文的父親一肩扛起全家生計、養活6個年幼弟妹,儘管祖母不斷變賣嫁妝,幾個弟弟仍因經濟問題不得不停學,林玲文也說,自己家算好了:「我們的親戚,可能我們有的他們都沒有,有的人還吃沙、變成瘋子,因為壓迫是那麼大,不只是經濟方面的壓迫,還有『黑名單』……」
林茂生之妻王采蘩與全家照片(林玲文提供)
在那時,本省人跟外省人相比是次一等的,雖然林玲文說著一口流利「國語」、少有台灣口音,常被認為是外省人,上學並未受到太多刁難,只是也因被認為是外省人,教官毫無顧慮地在林玲文面前大力抨擊二二八死者,造成衝突。
一句「我是台灣人」惹來教官大罵 校長道歉:這些事在妳一生會持續發生
憶起那次與教官衝突,始終保持笑容的林玲文終於皺了皺眉頭:「他開始講一些二二八的事情,講的都不是正確的事情,他的態度就是說『這些台灣人真是麻煩』……那時我大概11、12歲,我就站起來說:『你講的不對,那不是真的事,你要知道二二八的事可以問我,我跟你講!』」
儘管從未見過祖父,林玲文知道祖父在日治時期一心期盼台灣「光復」、二二八事件也勸台大學生服從政府命令,絕不是教官口中的「暴民」,因此教官種種發言,對林玲文來說是一種羞辱,她不能忍,她要站起來反抗。
「妳是誰啊?」見到有人出聲反駁,教官嚇一跳了,而林玲文回:「我是在你班上的人。」教官又問:「那妳是台灣人嗎?」林玲文回:「當然啊,我是台灣人啊!」
「那時他的面就換了,他好不高興,開始大罵我了!我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我不讓人家欺負我的人,雖然我平常都是乖乖的順服人家的,不過你講的是不真實的話,對我就非常挑戰,我就開始大哭了……」
當時林玲文班上僅有3、4個本省人,幸好其他外省人同學知道她的身份,也對她相當友善,勸她去找校長聊聊,而校長知曉林茂生的事蹟也知道林玲文是其孫女,當時他告訴林玲文:「這些事都是會發生的,我覺得很抱歉在這邊發生了,不過妳也曉得,這些事都是在妳一生中會持續發生的……」
教官當年對二二八家屬的抨擊,讓向來「乖乖的順服人家的」林玲文也動氣了(顏麟宇攝)
這次吵架在林玲文心裡留下一道陰影,也讓父親意識到子女安全危機,「誰曉得那個教官會做什麼事情」。雖然林茂生在1947年就走了,遺族要面臨的壓力與恐怖,直到1960年代都還持續著。
因台語看不起祖母 卻被勉勵:不要因為妳是台灣人,而對別人感到抱歉
在那個學生被要求「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的年代,高喊「自己是台灣人」或許已犯了禁忌,教育潛移默化下,林玲文坦言自己也曾在無意間對只會講台語的祖母透露出「看不起」的訊息,傷透祖母的心。
林茂生在日治時期就堅持在家只說台語,林茂生死後家人依然堅持著。「祖母一生都非常疼愛我,跟我們住一起,她都不講國語的,只講台灣話,在家裡只講台灣話。」林玲文說。
林茂生之妻王采蘩(林玲文提供)
祖母總是站在家門等候林玲文放學,但在上了初中的某一天,林玲文與朋友一起經過家門前看到祖母,突然覺得有點「尷尬」,帶朋友們避開她。事後祖母問她:「妳為什麼這樣子尷尬?妳是不是看不起我,因為我不願意講國語?」而林玲文承認了。
「我覺得好傷心,因為我很喜歡我的祖母,不過我曉得我的態度是這樣……我跟她說:妳講的是對的,非常抱歉,我在朋友面前不願意跟他們不一樣,所以對妳的態度是這樣子的,實在抱歉……」
祖母並沒有責怪林玲文,她只淡淡說一句:「妳要記得是妳是一個台灣人,身為台灣人沒有錯,而且妳要有自尊。絕對不要因為妳是台灣人,而對別人感到抱歉。」
這句「不要因為妳是台灣人,而對別人感到抱歉」,林玲文在往後數十年人生仍不斷想起,她希望現在年輕人也能有這樣的觀念:「自覺我們是台灣人,是這麼美好的事,我們真的要保護我們的人民跟民權這樣子。」
直到解嚴後公開說話仍有危險 團契被跟蹤、獨台會案年輕人險被判死
所謂民權確實得來不易,二二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數十年來林玲文的父親林宗義也不太敢公開談,直到解嚴後才於1988年回台灣持續進行公開演說。那時林宗義在教會的友人蘇南洲一路協助,也在1991年組成二二八家屬團契,撫慰其心靈。
只是,就算戒嚴解除,還有《動員勘亂臨時條款》、《刑法》100條等著,家屬仍受了好一陣子的壓迫。蘇南洲舉例,團契原先是在他家進行的,後來受難者們總覺得有人在跟蹤,只好把地點換去李登輝總統的家:「那時就宣告一件事情,若是連總統客廳聚會都還會出事,那你就不要在台灣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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