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日 星期日

【楊惠君專欄】沒有名字的男孩

2015-08-01 21:39

1997年5月18日凌晨5時許,各報醫藥記者的b.b.call不約而同急急如律令地響起。那是沒有LINE、沒有FB、甚至沒有手機、當然也不需要供應即時新聞的時代,就算不必「即時」發稿,重大事件能多快到就要多快往新聞現場飛奔而去,是這個工作最基本的認知和道德。
「大觀去天上做小天使了。」收到這個由抗癌小勇士周大觀父親主動通知的記者紛紛跳下床、趕赴台大醫院。「心情真是複雜呀!」事過境遷,許多同業回想起,都是同樣的五味雜陳:既感謝第一時間接獲通報沒被漏新聞、又無法想像是何等的理性與大愛,能夠讓父母在痛失愛子的第一時刻還能保持冷靜清醒。

周大觀,出生屏東東港。據父母表示,5歲時可背誦四書五經;入小學,即開始寫日記。喜好音樂、擅長小提琴。但社會大眾認識他時,他是台大兒童癌症病房裡的一個惡性橫紋肌瘤的10歲男童,有早慧的才華和強大的心智,破天荒創下未成年病童參與自己醫療會議的紀錄,截掉了一條腿,卻能在病床上寫下42篇動人詩篇,字字句句老練、濃烈、成熟超乎一般孩子單純而淺白的心靈,父母為其結集出版《我還有一隻腳》,如今在10多個國發行,激勵不同膚色、語言的癌症病童。
18年過去,現在的年輕孩子儘管根本不曾見過周大觀,但也知道,這三個字等同「抗癌鬥士」的縮寫。
他的父母說:「大觀希望能以他抗癌的歷程鼓舞其他癌症病童。」於是,成立「周大觀文教基金會」、在全世界尋找並鼓勵與他一樣的抗癌鬥士頒予「熱愛生命獎章」。他的父母說:「大觀生前數度哀求:『一定要把我生回來。』」於是,據說曾被判定不易受孕的母親,在周大觀病逝2個月後驚喜懷孕。大觀過世11個月後,一個新生的男孩誕生在周家,據說,樣貌、胎記、習性都和大觀驚人地相似。
這如同神蹟似的故事,讓那新生的男孩還在娘胎裡時,便已登上媒體版面,人們喚他「周大觀的弟弟」。是的,10多年來,都是如此。男孩的另一個哥哥也被冠上同名,是另一個「周大觀的弟弟」。
10多年來,「周大觀的弟弟」在眾人眼前長大,每每現身不是各種公益活動、便是探訪癌症病童的醫院,笑容溫馴有禮,乖巧恰如其分,緊挨在父母身邊。也一定不會漏掉他們的樂器:小提琴、薩克斯風、陶笛…,總會行禮如儀表演一曲。
在無數溫馨感人的場合裡,男孩就如會場佈置的花朵那般,絕對必要的存在、畫龍點睛的效果,卻只是被動的被擺放在最恰當的位置,看不出真切的個性和情緒。他多半以吹奏代替發言,或是由父母代為轉譯,無法判斷是否也擁有如已逝兄長的老靈魂,超乎常人的悲天胸襟;或者,就是與自己年齡相襯的天真男孩而已。
有幾回,因為父母負責的基金會到機構探訪,未事先向相關單位提出申請,險遭驅趕。男孩在一群大人志工領著下浩浩蕩蕩進入病房熱心慰問、打氣,無視剛化療、手術完的患者及長期陪病的家屬身心耗弱、疲憊虛脫,只想圖個安寧和休憩,可憐不懂世故的男孩,還得對著不耐的病家與不以為然的醫護,吹奏當時不甚熟練的樂器,零零落落的音符在靜靜悄悄的病房裡顯得隔外難為情,觀者聽者都不忍於心。
我們永遠沒有機會知道,若當時抗癌成功、如今將至而立之年的周大觀,是否真是走上如現在父母以其為名發展出的公益事業之路?但他的弟弟,從一出生就被安排「上場代打」、活出以他為名所規畫的人生、硬被塞進以他塑型的人格模具裡。
直到這次反黑箱課綱的抗爭,憤怒暴走取代了過往的溫和有禮、吶喊取代了樂曲,男孩動手推了父母,怒喊:「離我遠一點!」在新聞畫面裡不停播送,人們才第一次認真記下「周大觀弟弟」真正的名字、豎耳聽屬於他的聲音。
指責、陰謀如潮水湧出,指他大逆不道者痛斥,基本孝道都失格,遑論大是大非課綱改革;導向政治性操作陰謀論者,質疑他與父母聯手「反串」,明著反課綱、實則搞破壞。沒有聲音的男孩,被當成哥哥靈魂轉世;說了話的男孩,又被視為受人操作。
哪個才是真相?或許有天會揭曉、或許永遠不會、或許事情就如表面那樣單純。
無論哪一個,不都是一個孩子自我探索和辯證的過程?誰不是在一個又一個似是而非的價值中破壞、重建,才得以確立自己信仰的真理?誰不是在懵懵懂懂中由服膺威權、偶像的天真、迷惑、自省裡,才能一點一滴打開視野?誰的成長不是歷經無數大大小小的革命,掙脫父母、學校、社會即便是充滿愛意、良善、甚至確實是通往正道的框架,才磨得出自我,才真能識得清對錯。
男孩忤逆父母的言行舉止確實駭人,但這麼多年來,他服順父母、甚至大眾期盼活成另一個生命的「樣本」後,他至少值得一個機會,一個依他自己生命素材和本質去被雕琢、引導的機會。我們的社會不必怕錯誤嚐試的孩子、要怕我們成就了一個不能給孩子嚐試空間的社會。尊重每個生命個體的獨立精神,才是所有善與愛以及正義的前提,也才是我們看待歷史應有的基本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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