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1988年的生日,從荷蘭寄到監獄的生日卡片多達17萬張。在倫敦海德公園舉辦的「朗讀曼德拉家書」活動,聚集25萬人。曼德拉的魔力其實是ANC為了運動需要所特意創造。可是,為什麼選擇曼德拉?
曼德拉1988年的生日前後,光是從荷蘭寄到監獄給曼德拉的生日卡片,就多達17萬張。這一年,「釋放曼德拉組織」在倫敦海德公園舉辦半小時的公開活動,內容是朗讀曼德拉從監獄寫給妻子的家書。結果當天來了25萬人。他在坐牢期間,獲得12個榮譽學位。他的相片出現在全世界的海報、運動衫、和明信片上。
一個被關在監獄裡二十多年的人,他的文字、聲音、相片、以及一切關於他的消息,都被政府禁止公開傳播,仍然成為運動的象徵。為什麼?雖然反抗運動的主要動力來自道德訴求,可是仍然需要殉道者,需要一個活生生的人做為運動的象徵。「非洲議會」(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的領導階層,在1980年選擇了曼德拉為反抗的象徵;當時曼德拉已經在獄中十多年,幾乎已為外面的世界所遺忘。
為什麼選擇曼德拉?曼德拉具有何種特質,讓他的同志願意將他塑造為運動的象徵?
2009年11月,192個會員國組成的聯合國大會通過,將曼德拉的生日七月18日訂為「尼爾遜・曼德拉國際日」。聯合國秘書長班基文說,「曼德拉具體象徵了聯合國追求的最高價值。曼德拉先生的謙遜則反映了最高層次的領導。」前者指的是曼德拉的運動目標;後者是他的領導特質。兩者都是南非黑人抵抗運動選擇曼德拉做為象徵的原因。
偉大的修辭、求死的決心
曼德拉於1964年第二次被逮捕,以叛國罪名起訴。他在法庭所作的陳述,讓他成為世界性的人物。南非政府本來企圖透過這次審判,讓世界知道黑人運動的武裝暴力行動,也為白人的種族隔離體制辯護。可是曼德拉的陳述,卻將審判轉化為對種族隔離體制的道德譴責。
曼德拉的陳述詳細說明了他個人政治參與的歷程,他對英國「大憲章」、美國「人權法案」的心儀;他展現開放的心靈,願意摘取西方和東方文化中最好的部分。他也分析了種族壓迫對南非人民造成的痛苦,以及白人對民主的恐懼。更重要的是,曼德拉公開承認,曾經從事破壞活動,同時也是「非洲之茅」的創建者,並且直到被捕之前都在領導這個武裝部隊。曼德拉也為他的武裝路線辯護:在現行體制及白人的壓迫下,暴力不可避免。
最後,曼德拉放下講稿,眼睛對著法官唸出他已經牢記在心中的字句:
我一生都奉獻給非洲人的鬥爭。我曾經為了反抗白人的宰制而戰鬥,我也曾經為反抗黑人的宰制而戰鬥。我懷抱的理想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其中所有的人和諧地相處,所有人都有相等的機會。我希望為這個理想而活,也希望能成就這個理想。可是,如果有需要,我也準備為這個理想而死
During my lifetime I have
dedicated myself to this struggle of the African people. I have fought against
white domination, and I have fought against black domination. I have cherished
the ideal of a democratic and free society in which all persons live together in
harmony and with equal opportunities. It is an ideal which I hope to live for
and to achieve. But if needs be, it is an ideal for which I am prepared to
die.
曼德拉說完之後坐下,整個法庭陷入靜默,長達半分鐘。旁聽席中然後發出細微的嘆息,有些婦女開始哭泣。第二天許多國際性報紙,都詳細報導了他長達四小時的陳述。
曼德拉當時確實準備為他的理想而死。在場旁聽的律師事後說,曼德拉的陳述,簡直就是在邀請法官將被告們判處死刑。事實上,曼德拉的律師讀過講稿之後,曾經要求曼德拉修改。可是為曼德拉拒絕。
法庭宣告判決前兩天,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在英國和美國的棄權下通過決議,要求南非政府停止審判、特赦所有政治犯。倫敦大學選他為學生會主席;曼德拉曾在獄中參加倫敦大學的法律函授課程。(後來曼德拉在獄中的時候,被提名為象徵性的倫敦大學校長的候選人,得票第二高而沒有當選;最高票是英國女王的女兒。)
判決前一天,律師在牢房告訴曼德拉,法官次日宣判之前會依慣例先問第一位被告,即曼德拉:「如果你有理由認為法庭不應該判你死刑,請說出來。」曼德拉說,他準備告訴法庭:「如果你認為判我死刑就能摧毀解放運動,那你就錯了。我的死將會啟發更多人。」律師說,如果你這樣講,就不可能上訴。曼德拉說,如果判死刑,他不會上訴。另外兩位主要領導人也不打算上訴。他們認為,上訴會減損他們的道德高度,而且會讓支持者視為軟弱。
曼德拉後來在自傳中說,「我已經準備好面對死刑。要真正準備好面對災難,你必須預期災難必定來臨。你不能一方面準備面對災難,一方面又心存僥倖、期待它不會來。」
單是優美的文字、偉大的修辭無法感動人。修辭感動人心的必要條件是,陳述者必須具備相同的內在。文字只是工具,陳述者的內在透過文字工具,引發了群眾深沈的內在,共同抵達心靈的高度,產生共鳴。
曼德拉感人的陳述,顯示他的修辭能力遠遠高出他那一代的黑人運動領導人。良好的修辭能力是政治領袖,特別是反對運動領袖,必須具備的條件。曼德的修辭能力後來也屢屢為他化解個人和運動的危機。
許多年後,南非政府宣告將釋放曼德拉,條件是曼德拉必須公開宣示放棄武力。這讓曼德拉陷入兩難。武裝組織「民族之茅」正是曼德拉所創建。「非洲議會」先前的主流路線一直是非暴力抗爭。在曼德拉對武裝革命的堅持下,「非洲議會」的領導階層妥協讓步:不禁止「非洲議會」的成員加入「非洲之茅」,可是「非洲議會」的公開路線仍然是非暴力。曼德拉雖然之前曾經積極參與、也領導非暴力運動。可是宣告非暴力路線不可能成功的,也是曼德拉。暴力行動正是曼德拉入獄的原因。
曼德拉入獄之前,曾經周遊非洲十多國家,尋求資助以建立武裝組織。曼德拉的最後一站是衣索比亞;他進入軍營接受軍事訓練。他學習製作炸彈和使用槍械,學習如何在移動中瞄準移動的目標,全副武裝3小時行軍26公里。他也閱讀克勞賽維茲的戰爭論、毛澤東的游擊戰略。曼德拉當時對武裝革命頗為嚮往;他被判刑之後,軍用飛機將他從北邊的約翰尼斯堡載往南端開普敦海邊的羅本島監獄,那是他第一次從空中俯視整塊美麗的國土。不過曼德拉看到的不是錦繡大地,而是某些適合從事游擊戰的地區。
世界輿論在1980年代已和60年代有很大的不同;武裝革命不再受到支持和仰慕。「非洲議會」這時已經因為武裝革命路線,失去許多國際友人和同情者的支持。而且也讓白人政府的武力鎮壓,獲得正當性。
可是曼德拉卻不能公開否定自己的過去,也不能公開宣告武裝路線的錯誤。如果他拒絕宣告放棄武力鬥爭,勢將失去全世界對他的道德支持,同時也將是白人政權的政治勝利,讓它過去數十年對黑人的武力鎮壓獲得正當性。
於是曼德拉透過女兒,在足球場的群眾大會上宣布:「只有自由人才能談判。囚犯無法訂立契約。」一個高明的政治修辭,用更高的道德原則迴避了兩難的選擇。其實,曼德拉不久之後在獄中主動寫信給白人政權的領導人,要求談判。後者沒有理睬,他繼續寫,至少寫了三次要求談判。這時他仍然不是自由人。在他長久的牢獄生活中,他也經常和獄方就囚犯的待遇展開談判。他所有的談判當然都不是為了自己。其中一次談判是釋放年老的同志,讓他們得以死在親人的身邊。
除了高明的修辭能力,曼德拉對南非遠景的主張也符合主流的道德價值。曼德拉雖然主張抵抗運動不可偏廢武裝革命,他的理念卻是所有種族和平共存的民主社會。南非共產黨一位白人中央委員於1955年起草「自由憲章」:「南非屬於居住於其上的所有人,包括白人和黑人。…我們,南非的人民,白人和黑人─平等的同胞和兄弟,共同接受這份自由憲章。我們宣誓,將盡我們所有的力氣和勇氣,共同奮鬥,直到贏得民主。」。
當時「非洲議會」中許多人認為「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黑人奮鬥的目標是建立純黑人的南非。曼德拉不顧運動內部的激烈意見,寫文章支持「自由憲章」。他將「自由憲章」稱為「議會運動的燈塔,南非人民的啟示。」
白人最後的希望
南非國防部長曾在1981年命令監獄管理人員,提出一份對曼德拉個性的分析報告。監獄管理階層的報告這樣分析曼德拉的個性:
動機非常強烈
和別人維持非常友善的人際關係
對權威者的態度是友善和尊敬 (可是也努力維護自己的尊嚴)
能認識到自己的缺點,可是也相當自信
其哲學是務實,智性上很有創造力,記憶力難以置信地好
他相信他的理想,也相信最後的勝利將屬於他─因為自律和主動是勝利的必要條件
報告的總結是「曼德拉擁有成為南非最高黑人領袖的所有品質。」
這樣的分析並非監獄管理人員對曼德拉的偏好。南非一位白人女國會議員到監獄探視曼德拉,和他長時間的交談之後,告訴新聞媒體:「這是唯一具有足夠的意志和權威,說服『非洲議會』和政府放棄武力的人,也是唯一有能力創造談判氣氛的人。曼德拉可能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除了這些性格特徵之外,曼德拉的個性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讓同志和敵人都尊敬他:自尊。自尊是被壓迫者最重要的氣質,同時也是武器。納粹的集中營、美國南方的奴隸制度、印度的種姓制度,這些歷史都顯示:要讓人臣服,只須首先讓他失去自尊。而且,也只有維持充分的自尊,人才能在最極端、最險惡的壓迫中獲得生存的力量。
也因為有強烈的自尊,曼德拉可以用同樣的尊重態度,對待壓迫他、監禁他的人。透過這樣的態度,他要宣示:他所反抗的、所敵視的是制度,而不是人。邪惡的制度讓人和人成為敵人;然而人並不邪惡。結果是,許多監禁他的人成為他的朋友,甚至向他徵詢職業和教養子女的建議。後來當曼德拉終於走出監獄的時候,所有監獄管理員和他們的太太們(全為白人)在門口列隊向他道別。
曼德拉有太多的經驗支持這個看法。他第一次被審判的時候,起訴他的白人檢察官居然在開庭前一天到他的牢房中,對他說,「我今天實在很不想來法庭。職業生涯中第一次,我瞧不起自己所做的事。要求法庭將你送進監牢,我自己都很難過。」檢察官然後和曼德拉握手,希望他平安。曼德拉感謝他,也向他保證,將永遠記得他說的話。
不一樣的教育
曼德拉的這些特質,他的修辭能力、他的個性,在黑人運動中確實顯得非常獨特。他的成長和教育背景,有點類似美國的黑人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恩。在那麼多的黑人運動領袖、黑人牧師中,為什麼金恩可以突出?金恩不同於一般黑人牧師的教育,是重要的因素。當時大多數的黑人牧師都在南方為黑人而設的大學接受教育,金恩卻是在波士頓大學讀博士學位。波士頓大學本身就是一流的學府,而波士頓又是美國人文薈萃的都市。該地不只有許多名校,如哈佛、麻省理工學院,也是全美國大學密度最高的地區。金恩在當地認識許多知識份子。他的眼界也因此大為開闊,氣質大為提升。
曼德拉是部落酋長之子。父親過世後,國王感恩其父親的支持,將曼德拉帶在身邊,視如已出。曼德拉因此從小就有機會觀察國王的領導,也以當一位稱職的領導人為目標。他從小即發現「面子」對人的重要性:雖然擊敗對手,可是也要避免屈辱對方。當你獲得勝利的時候,正是你最需要表現慈悲心的時候。他也從國王學到「領導必須從後方」,如同牧羊人一樣跟在羊群後面,讓領頭羊以為自己在領導。可是對曼德拉有更大影響的因素,應該是他的教育背景。
曼德拉就讀的是英國教會的菁英中學;然後又進入菁英大學,雖然因為參與學生的集體抗議事件而遭退學。他在學校中接觸了許多西方文明的思想和材料。有一件事情或可顯示他的文化水平。當他被關在羅本島監獄的時候,每當有同志死亡,曼德拉就帶領獄中的同志們,朗誦英國19世紀思想家、文學家麥考萊(John McCauley)的詩「侯拉提烏斯」。詩歌頌古羅馬的英雄侯拉提烏斯,在強敵壓境同袍全部逃走之後,獨自留下來抵抗敵人的英勇事蹟:
何有更佳的死亡,
為了先祖的骨灰、諸神的廟宇,
而面對恐懼的困厄?
And how can
one die better
Than facing
fearful odds
For the Ashes
of his fathers
And the temples of his
Gods?
後來有一度監獄的管理較為寬鬆,曼德拉和獄中同志們排演了希臘悲劇作家Sophocles的Antigone。曼德拉飾演暴君Creon,所有悲劇的源頭。
監獄原本不允許這類的文化活動,後來經過曼德拉的努力爭取,獄方終於開放。曼德拉到羅本島初期,監獄的管理非常殘暴。獄卒甚至將違規的囚犯毆打至倒在地上,然後在他們臉上小便。由於曼德拉的刑期是終身監禁,他走入監獄的第一件事即是思考如何在監獄中度過一生,如何不被敵人摧毀,永遠保持生命力。
對曼德拉而言,監獄生活就是一項政治鬥爭,而且是在敵人監視下、管理下的鬥爭。既然是鬥爭,就必須講究策略。和獄卒交朋友以幫助運動,是策略之一。一位監視他的獄卒每天故意忘記將讀過的報紙帶走,讓他獲得外面的資訊,他的決策非常仰賴這些資訊。
將粗暴的獄卒調職,也需要策略。有一次紅十字會去監獄探視囚犯的待遇。為了讓曼德拉無顧忌的說出真相,紅十字會的人員要求遣開在場的獄卒。曼德拉說沒有必要,他希望這位獄卒在場旁聽。結果曼德拉將監獄的管理以及這位獄卒嚴厲批評一頓,讓這位獄卒氣得大聲咆哮。曼德拉於是平靜地對紅十字會人員說:「在你們面前他都敢這樣了,你可以想像當你們不在的時候,他如何對待囚犯。」不久之後,這位獄卒就被調走了。
保持生理和心理的堅軔和活力,也是在監獄中存活的必要條件。他每天以手指支撐伏地挺身兩百下,仰臥起坐一百下。
嚴格的自我控管
要避免被敵人摧毀,自律和自尊同樣重要。曼德拉的同志們印象最深刻的是,曼德拉對情感的嚴格控管。無論粗暴的獄卒如何故意激怒他、試圖引誘他暴力反抗,他都不為所動。27年的牢獄生活中,他只有一次感情失去控制,就是獄卒當面取笑、暗示溫妮在外面生活淫亂。當他得知長子身亡,他也沒有在眾人面前顯示任何悲傷。他只是徹夜站在囚室的窗前凝視外面,一言不發;當天他整天沒有吃飯。
感情控制是一個武器,感情的表達則是一項策略。他臉上永遠帶著微笑。因為他認為:對白人而言,笑容代表他不懷恨他們,也對他們存著同理心。對黑人而言,笑容顯示「我是一個快樂的戰士,而我們終將勝利。」
入獄之前的曼德拉其實很像是一隻鬥雞,非常情緒化,很容易被激怒,也隨時準備反擊。他自傳的寫手好幾次問他,監獄生活如何改變他。他都不回答。直到有一天他激動的說:「我變得成熟 (I came out mature)」。同樣是政治犯的林義雄有一次對我說,監獄是最容易摧毀人的地方。曼德拉不只沒有被摧毀,而且將它當成挑戰,在其中成長。其中最大的成績就是控制自己。不過對於未能通過監獄考驗的同志,曼德拉仍然說:他們是正直、榮譽的人,儘管他們有點軟弱。
曼德拉在監獄養成的自我控制,維持終生。在歐巴馬和希拉蕊競爭民主黨初選期間,他的自傳寫手問他比較支持哪一個人。曼德拉沒有回答,只是笑一笑,用一根手指點著他的臉;意思是說:「你別想陷害我」。
除了自尊和自律,在監獄中保持鬥志的另一個方式是不斷提升、充實自己。他說服南非政府的監獄司長,容許犯人參加函授學校。大多數的同志也都在他的帶領下,參加了中學或大學的函授課程。白天作工,晚上的監獄成為學生宿舍,每一個人都在寫功課、或準備考試。教育程度較高的同志,幫同志補習。曼德拉也開了一門「政治經濟學」的課程。監督採石場的獄卒對他們頗為友好,對他們摸魚故意視而不見。採石場因此成為他們討論功課、辯論時事的戶外教室。監獄因此獲得「羅本島大學」的外號。ANC有些同志在這裡學習識字,許多同志在這裡獲得學位,其中包括曼德拉。
隨著外面局勢的變動,監獄的管理也更為人道。後來甚至容許囚犯看電視。於是當老同志們閱讀經典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南非白人女作家歌蒂瑪的小說,是獄中借閱率最高的書),新進的年輕同志卻在看連續劇。一代不如一代,另老同志嘆息不已。
以視野和謙虛來領導
當時有一千多位ANC的同志關在羅本島。他們在獄中成立三人領導委員會,曼德拉為最高領導人。當時許多黑人運動激進派「汎非洲議會」的成員也關在羅本島,他們對ANC的中產階級領導人懷有敵意,也經常批判他們的溫和路線。曼德拉並不和他們辯論。運動路線本就沒有標準答案,辯論也不可能有結果。曼德拉只是以溫情對待他們。有一次流行性感冒侵襲監獄,許多同志都病倒,曼德拉這位最高領導人幫生病的同志倒便桶,逐一清洗之後,送回每一個房間。
曼德拉對南非最重要的貢獻,當然是他在「南非奇蹟」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他長久以來一直認為,只有黑人展現和解的誠意,白人才能放心地交出政權。也只有和解精神,才能讓民主化之後的南非不陷入種族內戰。只佔人口12%的白人長久以來欺壓黑人,當然恐懼黑人掌權之後會對他們報復。雖然國際制裁加上內部的騷動對白人政權相當不利,可是反抗運動的力量仍然薄弱。而且白人政權以成立「自治區」來籠絡其他黑人族群的政策,也獲得相當的成果。白人不一定需要在當時交出政權。
和解不能靠契約,因為當黑人獲得權力之後隨時可以毀約。和解的第一步是建立信任。建立信任的第一步則是建立相互的理解和同理心。因此曼德拉在獄中要求他的同志們學習白人的「南非語」,閱讀白人的歷史和文學。曼德拉要求學習統治者的語言,在當時幾乎是出賣革命的行為。
著名的1976年索威托暴動事件就是因為語言而起。白人政府強制所有的學校以南非語教學,引起中、小學生一連串抗議活動。警察以機關槍對付抗議示威者,結果造成至少170人喪生(另外一說是超過700人),其中大部分是初中和高中的學生。不過曼德拉卻認為:要戰勝敵人,必須了解敵人的內心,他們的優點和弱點。
曼德拉在監獄中展開和白人政權的談判。波塔總統第一次和曼德拉見面,就曼德拉對白人文化的熟悉留下深刻的印象。曼德拉不只能使用南非語和他交談,他對白人的歷史、文學、和詩,特別是領導南非人對抗大英帝國的將軍、和重要戰役都非常熟悉。而後者正是南非白人的英雄人物,以及他們重要的歷史記憶。透過熟悉對手的語言、歷史和文學,曼德拉成功地傳達同理心和善意。他同時也傳達一個重要的訊息:我們其實非常相像,除了膚色有所不同。曼德拉當然也利用這個機會偷渡他的訊息:黑人反抗白人和當初南非白人反抗英國人是一樣的。只是當初反抗英國的白人會被英國人關六個月,而他和他的同志們卻已經被關二十多年了。
出任總統之後,曼德拉以同樣的精神,試圖為南非社會帶來種族和解。在對新國會的演講中,他引述白人女詩人的詩句,指出她對南非夢想終於成真。他以南非語要求白人公務員支持新政府。他邀請七位種族隔離體制的首領的太太,和ANC領導人的太太們,一起到總統官邸享用「和解午餐」。曼德拉雙手牽著她們,一邊是白人、一邊是黑人,對著電視攝影機說:「她們的丈夫是兩邊的英雄。」「過去我們在各自的戰場上戰鬥。現在我們已經將它忘記。如今我們必須建造一個新南非。參加餐會的每一個人,都為這個新的建築砌上一塊磚。」這個鏡頭、這些話透過電視,傳遍全國。
種族隔離體制的締造者F. Verwoerd的太太,因為年齡高達94歲而無法出席餐會。兩週之後,曼德拉搭乘直昇機飛到她鄉村的家裡。她的先生正是黑人最痛恨的對象。面對著電視攝影機,老太太拿著稿子,慢慢地唸著感謝詞。可是字太小,老太太又沒戴老花眼鏡。因此斷斷續續、時而停頓。這時站在身旁的曼德拉,俯頭看著老太太手中的稿子,不斷為她提示。當老太太終於一字一字地跟隨曼德拉讀完稿子之後,抬頭看高大的曼得拉,以微笑感謝總統。這個溫暖的畫面,也透過電視傳遍全國。如果你是白人,你會有什麼感覺?
至於曼德拉透過橄欖球比賽,而促成種族和解的故事,已經搬上銀幕。其中最令人感動的應該是,南非球隊的隊長將世界冠軍的獎盃獻給曼德拉時,曼德拉對他說:「謝謝你為南非所做的。」隊長回答說:「謝謝你對南非所做的。」
曼德拉的和解精神解除了白人對民主化的疑慮和抵抗。總統選舉之前的一個月所做的民調,白人對曼德拉的支持度只有1%。在他擔任總統不久之後,白人對他的支持度,已經超過50%。這代表著政治的穩定和社會/種族的和解。
曼德拉擔任總統期間的許多行為都讓人失望。他讓企業家出錢為他舉辦奢侈的生日宴會。他任命抗爭時期在鄉里作威作福、涉及謀殺十多位黑人青年的前妻溫妮,為文化部副部長;讓她有機會肆無忌憚地貪污舞弊(其罪行包括派遣女婿租私人噴射機到安哥拉走私鑽石),直到溫妮公開批評他的政府之後才加以解職。他放任新國會通過提高政府官員、國會議員薪資的自肥法律,讓部長一個月的薪水等同一般工人三年的薪資。他力挺貪污舞弊證據確鑿的部長,甚至以「白人媒體的抹黑」來護衛他們。屠圖主教批評他的政府,他情緒性的加以反擊。(屠圖主教則幽默地回應說:「如今我們終於知道曼德拉也是人。」)
曼德拉在監獄期間曾經寫信給朋友說,「我一生都夢想一個黃金年代,我們所有的問題都解決,所有狂野的夢想都實現。」如今的南非有全世界最高的犯罪率,或許也是全世界最高的貪污率。財富分配極度不均,政府失能。然而,南非人民在民主體制下至少擁有實現夢想的機會。
如果沒有曼德拉,南非的種族隔離體制或許終將崩潰,然而卻會發生在遙遠的未來。而崩潰之後,民主化的過程應不會如此順利,種族之間或會嚴重衝突。曼德拉成為南非黑人反抗運動的象徵,是他的同志們刻意的選擇,這個選擇不只為黑人運動、也為南非帶來巨大的善果。可是讓這項選擇成真的,卻是曼德拉的自我成長、對自己的改造,讓自己成為國家實現自由和平等的重要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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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都奉獻給非洲人的鬥爭。我曾經為了反抗白人的宰制而戰鬥,我也曾經為反抗黑人的宰制而戰鬥。我懷抱的理想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其中所有的人和諧地相處,所有人都有相等的機會。我希望為這個理想而活,也希望能成就這個理想。可是,如果有需要,我也準備為這個理想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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